在水族馆的一隅，有一条鱼，那条鱼是孤独的。
一条叫不上名字的鱼被一堵薄薄的玻璃墙隔在了一个角落，而玻璃墙的那边就有一群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而墙的这面，它却是唯一的。没有水草，除了水中的细菌时时露出白森森的牙，时刻想在这唯一活的生命上找到下口的地方，繁衍自己的族群外，没有别的生物，面对它的只是两块没有生命冰冷冷的石头。
当我看它的第一眼，便被它的孤独所震撼。孤独对于白痴来说并不可怕，孤独于他们是一种解放。参观一下精神病院，你会觉得将这些人从人群中分隔开来，对他们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和恩赐。而对那些有思想的生命来说，孤独是可怕的，它会像瘟疫侵蚀掉一个生命的肉体和灵魂，使之疯掉或成为一具风化的木乃伊。
而这条孤独的鱼，是有思想的。它的眼睛中，我看到了痛苦、郁闷甚至愤怒。
它在一个大家族中出生，它的兄弟姐妹有数亿百万，浩瀚无垠的海洋是它的家。它有过快乐而无拘无束的童年和少年，大海记录过它的笑声和纯真。它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公主，那些年轻的鱼王子们围着它献不完的殷勤，它很快乐：长大真好！而不知道灾难正张着大网从它的身后狞笑着走近，它一头撞进了网中……
捕到它的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不像它素日看到的牙被烟熏得黄黑，脸被海风刮得粗糙而坚硬的脸。这张脸上的双眸，是那样地清亮和惊喜，竟让它有了一丝温柔涌上心头，它原谅了这个猎人，尽管它已是他的猎物。而这双年轻的手也并没有像屠宰沙丁鱼那样屠宰它，它甚至已在想象着自己被他温暖的双手环抱并幸福地献身的悲壮和痴情。然而那双手甚至没有碰它一下，它就被转卖了。
几经颠簸、辗转，它来到了水族馆。但它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囚徒般的生活中，虽然这里只有几个它的兄弟姐妹，却赫然分为两派。它不愿追随任何一方的争斗，它笃信在双方之间一定有一个平和而中立的地带，而它就是这个地带。可是这却遭到了双方一致的排斥和攻击，这使它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虽在兄弟姐妹们中，它却是孤独的。
水族馆的工作人员看到了它的孤独，他说，这条鱼有病！于是，它便被隔离了。它不明白：原来孤独也是罪！而它又何尝自己愿意孤独？
原本它最开心的时刻，是和参观水族馆的孩子们见面。它喜欢每一个来水族馆的孩子，孩子的眼睛里有好奇、有爱怜、有温情、有美的力量、有真情的海洋……它也竭力将自己优美的身躯和游姿呈现给孩子们，它喜欢听他们的欢呼和惊叹，这让它陶醉！被隔离后，它不再看人们的目光了，包括孩子的，那会让它更多一层痛苦和伤心。那目光里它读到的是厌憎、可怜与不解，它试图过解释，可是没有人耐心地听完，以后它便缄默了。每天它做的最多的事，便是躲在石头后面，让人们忽视它的存在，它不想让孤独成为一种景观被展览，它自己也缺乏这种坚守孤独的勇气。它能做的，便是尽量逃出那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眼睛。然而，就连这最后的可怜的防御也很快被拿掉了，水族馆的工作人员为识破了它的心思而洋洋得意。如今的它真的是无处可躲、无处可藏了!
它的兄弟姐妹就和它一墙之隔，它们很快意，它们胜利了：这个不愿和它们一样的傻子有如此的结局！
寂寞如无边的暗夜淹没了它，冷漠如一把锉刀无休无止地锉磨割裂着它的神经。这条孤独的鱼流泪了，人们没有看到鱼的眼泪，它的眼泪通过全身的毛孔静静地流淌着，水，咸了。
我见过人们发明的“懒汉养鱼”。一只只饭碗大小的鱼缸，每只鱼缸里只有一条鱼，那鱼缸就置在富丽的办公桌上、茶几上。鱼所面对的是白领和金领，气质高雅、仪态不凡、服饰讲究，一抬手一举足间皆透着优越感和贵气……曾目睹一妙龄的时尚美女，纤纤素手竟各端一只这样的鱼缸徒步走过春天飘满花香的街区，人们的目光像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跌落在她的面前……人，应该是这世上最残忍无耻的动物，将欢乐建立在别的生物的痛苦之上，将残缺和孤独视为一种显摆的艺术和美丽！
那一夜，有妖梦入怀。那孤独的鱼纵身一跃，竟跃出了水域跌落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听到了那鱼的笑声。
一条鱼真的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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