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给读初中的儿子讲过一段穿衣的故事，那故事并不是打老辈那儿传下来的陈年旧事，而是我二十年前的亲身经历。
上中专的时候，家里还很穷，父亲靠打柴给我挣些学费及零花钱，母亲自然包办了我的全部穿戴。记得开学那天，我穿上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白绦良衬衣，那飘然的感觉就仿佛身上长了翅膀，那种幸福感，打出生以来都没有过。
后来我发觉，同学中无论男女，穿的都是成品衣，不仅款式新，颜色也好看，很少有穿自家缝制的衣服。与同学们相比，我感到自己很土，也很惭愧，以后就再也不穿母亲做的衣服了。
其实，那时市场已开放多年，每个城市都有服装一条街，像我们这类学生穿的衣服满街都是，而且价格也便宜。尽管如此，对我们农村的孩子来说，一学期能买一两件衣服，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在中专的两年里，我记不清共买过几件衣服，不过有两件衣服和一双凉鞋却令我至今难忘。
在中专以前，我一直穿棉袄过冬，我穿的棉袄并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而是我母亲自己缝制的，棉絮铺得厚，面料差，样式也不好看，虽说耐寒，穿脱起来方便，可就是显得土气。因此，从那以后，我也不穿母亲做的棉衣。母亲并不怪罪我，她知道孩子大了都爱虚荣，都有自尊心，可每次回家，父亲都骂我，说我忘本忘根，根本不像个山里人。
我买的第一件衣服，是件带花色的膨体纱毛衣，也就是十块钱上下，没想到这件毛衣既合身保暖，又结实耐穿，而且一穿就是十几年，要不是实在太小，我真舍不得丢弃。另一件是一条黑色的丝棉夹克，当时买它时，三十块钱我攥在手里想了又想，手心都出了汗，最终还是买下了它（由于不会还价，事实上据现在估计，当时最多就值十五块），不过它的确给我露了脸，一整个冬春季节，我一直穿着它在学校里招遥。可为了这件夹克，我也没少挨饿受困，想想那是自找的，谁叫我那么讲面子爱虚荣。
不久，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跟我条件差不多的室友经常穿新衣，几乎每星期都要换一件，可我又不曾见过他买过或洗过那些衣服。有一天趁没有人时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卖衣服的女友，他的回答才让我如梦方醒。原来，他有一个同学在另一所中专读书，他们俩经常来往，并且每星期都交换着衣服穿，本来只有一两件衣服，这样穿不就是常换常新么？
我有一个姓秦的同学，和我同在一个城市里上中专，他父亲是一个乡镇干部，条件当然比我好，他有一件灰色的绦卡风衣，那尺寸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一穿上它就不想脱下来，老秦看我爱惜得要命，二话没说，就穿走了我的丝棉夹克，没想到这一穿就不可收拾，后来的一两年，我们俩几乎十天半月就换一次衣服穿。为了纪念我们之间的换衣之情，后来我俩总玩笑地以“连襟”相称。
在上中专的两年里，我还跟别人交换着穿过皮鞋、裤子、毛衣和袜子，总之，只要不是亲密的女友（事实上那时并没有女友），同学之间几乎什么都换过。
起初儿子不相信我的故事，后来他经常听到我和“连襟”们旧事重提，才相信了换衣的故事是真。我给所有的晚辈都讲过这段换衣的故事，他们起初都不大相信本故事中的主人就是我自己。
人们总爱将人生之大事概括为四件，即“衣、食、住、行”，穿衣在前，食、住、行依次次之，可见穿衣在人的一生中是何等重要。
我小的时候穿的是土布衣服，而且都是哥哥姐姐穿过的旧衣，对我来说，那时穿衣仅仅是为了遮丑和保暖，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穿上在电影里才见到过的西装。上初中时，我依然穿的是土布衣服，不过那时的土布，多半是染过色的，而且每年母亲也会给我做一两件新衣。在同学中，大家的穿戴都不相上下，只有新旧之分，没有好坏之别。高中时我走进了县城，第一次见到花花绿绿的世界，母亲怕我穿得太差伤了自尊，偶尔也扯几尺洋布做衣服给我穿，虽说城里的同学看不起，可我成绩好，有时他们也不得不另眼相待。
现在想来，我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穿衣的过程，而穿衣的过程，就是社会和经济都在向前发展的过程。
参加工作后，我反而对穿衣不讲究了，大概还是我丢不掉山里人的本性。但我说的不讲究是朴素，而不是邋遢。今天，我在生意场上奔走应酬，多少也赚了些钱，按说穿几件高档衣服也是应该，可我就爱穿旧的贴身的衣服，新衣服穿在身上，反而有以前穿破衣服上学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儿子长大后，用于他穿衣的开销，也一年比一年大。一个半大小子，一身行头怕是千元也拿不下来，因此，我时常感叹，这岂止是在穿衣，简直是比穿金戴银还狠。据儿子讲，他们班上多半同学穿戴的都是名牌，一双鞋价值千元有的是。这真是个可怕的信号，面对这种风气，我只有感叹而无力改变它。可为了儿子那点虚荣心，我就像当年我的父母亲那样，不得不靠节衣缩用满足他。
闲来无事时，总爱跟朋友们讨论所谓的人生。喝酒的朋友说，人生如酒，得品，越品越有滋味；抽烟的朋友说，人生如烟，靠吸，吸多了就会飘飘欲仙；打牌的朋友说，人生如牌，牌局千变万化，世事如牌局局新。
我说人生不是酒，不是烟，也不是牌局。人生是我们身上的衣服，人在变，衣服也在变，人从小孩长成大人，身上的衣服也从土布换成了洋布、化纤布、毛料布。人生的路上多灾多难，就如同身上的衣服各款各色。未来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我也说不清，就像将来我们穿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一样。
尽管现在过着衣食无愁的日子，可不知为什么，我愈来愈怀念的，却是自己的从前，那段穿土布的岁月虽说艰难，可它带给我的是温暖和宁静，它不仅磨练了我的意志，还让我体会了人世间的冷暖和真情。
仔细体味一下，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日子过好了就时常会想起过去，或者说叫做“常将有时思无时”。正如山珍海味吃多了，就该吃吃野菜粗粮，西装洋服穿过了，就该穿穿浆洗过的土布衣服。这种返朴归真的过程，大概就是我所说的如衣人生。
★人生如梯
★人生如茶
★人生如戏
★人生如伞
《人生如衣.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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