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趣

时间：2014-04-26 13:44:30 诗歌散文收藏本文下载本文

　　吉布鹰升
　　山庄贫瘠，却有许多童年旧事让人怀念温暖着，比如编鸟网网鸟。
　　在彝村编鸟网网鸟是最有趣的。
　　编鸟网，先扯下一小撮马尾毛。有些马比较温顺，任你扯；也有些马，不让你拍其屁，不时以其后腿来踢人。被踢中了，那够疼的，有时被踢中肚皮的人，疼得在地上打滚的。但我们还是常常去冒险，跟在马后等机会。扯下了些马尾毛，便开始编了。两根毛根对齐，从上端结一疙瘩来，用食指中指缠绕出小结，小结上留有比针眼微微大的小孔出来，然后，从小孔下用拇指和食指肚搓出麻花线。麻花线从小孔穿出，成了一个圈套。圈套依网的鸟身大小而定，鸟小则圈小，鸟大则圈大，有些还间以细麻线，如用来网野鸡的。编出一定数量的圈出来，便插上一小节竹枝，系上麻线和十几根马尾毛，像编女人的发辫，分成三股线，交叉缠绕，隔适当的距离，逐股放入事先编好的圈编成。一套鸟网可长可短，如放在鸟巢口的，稍比鸟巢口直径长些，而在地上网群鸟的则其长有八、九十厘米。
　　一年四季都可网鸟的。春夏，有许多候鸟从异地飞到山村来了，栖在树枝上，或飞升于山坡上空，鸣声此起彼伏。这些鸟便在山村树木间或山坡草丛里交配，筑巢，孵蛋，喂养雏鸟，准备秋冬来临前带着新生的雏鸟们飞回其他地方去。而此时，山村的男孩子们在玩或放牧时把目光移向这些鸟了。他们循着穿梭飞栖的鸟影和鸣叫，按照经验搜寻鸟巢了。比如一只鸟嘴上衔着一根枯叶或一条小虫或一只蝶时，便弯下身子，有时屏住息，藏起，静候鸟儿飞落于何处，有些鸟儿呢，在下蛋或孵卵或喂养雏鸟时，常在鸟巢附近旁鸣叫，时续时断，因为雌鸟和雄鸟意识到巢里的蛋或雏鸟的危险。循着鸟影飞落处，仔细会搜到鸟巢的。鸟巢通常很隐蔽，筑在树枝或竹枝上的，叶茂枝稳，筑在山坡草丛里的，则草深而依着土埂，这样便于遮风挡雨。觅见一窝鸟蛋或雏鸟，或一还未筑完的鸟巢，心里总是乐滋滋的，犹如获了意外之宝。回来，也总是在“乡党”前保守着秘密，怕他们私下去端了窝或网了鸟……年岁稍大的孩子说，有种鸟若正在孵蛋或喂养雏鸟时，你去凑近摸鸟巢，它们凭天性的知觉，可能感到危险什么的，便抛弃了蛋或雏鸟。这是真的，巢里有在孵的蛋和毛未长全的雏鸟，被我们发现后，过些时日，我们再去看时，鸟蛋被蚂蚁或小飞虫爬上了，雏鸟则饿死在巢里。村里人说这是受了我们的“霉气”。而有些勇敢而爱子心切的，它虽觉察到了我们的存在，被我们惊吓后还是敢冒生命危险来孵蛋或四处寻虫来喂养巢里的雏鸟。在巢前安置铺开了鸟网，我们躲在一边或远远地离开鸟巢打牌。我们年岁小的孩子话声大了，那些年岁大的说，“小声点，不要把我鸟儿吓飞了。”有时呢，我们躲在树丛下或土埂下看到鸟儿衔着虫飞来时，鸟儿的目光敏锐地搜寻四周的情况，它觉情况不对了，在巢边徘徊一阵子，无奈便咽下虫子飞走了，过不久又飞来了。有的鸟呢，虽看出我们，它知道鸟巢口有个陷阱，但还是径直勇猛地飞落在鸟巢边，边鸣边找机会，有些从鸟巢口和鸟网的缝隙里喂了雏鸟便飞去了。我们又调整了巢和鸟网的距离。于是勇敢上来的几乎都最终被网住了。有趣的是，有种鸟，个头小，毛灰黄色，鸣声嘶哑“嘎点、嘎点、嘎点”，我们叫它“嘎点”，雌鸟和雄鸟轮流孵蛋，常被网住。而许多鸟通常只易网住雌鸟，而雄的不易网住，就连巢的蛋或雏鸟被端了。鸟巢精致小巧，纯用枯竹叶或树叶或枯草，有的则杂以细柔的鸡羽。完成一个巢，不知要耗去雌雄鸟多少时间和精力。有些雏鸟，羽还未长全，我们便翻起石块掘出小虫或捉蝶来喂养，嘴里“扑椤椤”学雌雄鸟喂养雏鸟的情形时，一个个争先恐后张开了嘴。有的羽已丰满，双翅和尾毛都长全了，可以飞几步，甚至更远些，也许知道成了我们的“俘虏”，拒绝我们给的食物。怕饿死，我们捉来虫或蝶，或翻出的石板下找了比米粒还小的白色蚂蚁蛋，用双手的拇食指张开嫩弱的鸟嘴，死灌。因为多希望这些雏鸟能喂活，驯服，除了细心喂食和水，还要注意晚上筑上一个暖和的窝。窝由麦草或破旧布屑做的。许因方法不得当或可能它们太悲伤了，往往养了三五天时间，雏鸟衰弱起来。被网住的雌鸟或雄鸟呢，用针线，没针时索性拔一根翅毛，从鸟鼻孔穿出，牵着鼻子玩。鸟想摆脱线飞掉，却最终只能在细线牵住中精疲力竭，眼神里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绝望。摸一摸鸟的胸部肚皮，扑扑扑跳得飞快。我们生有些怜悯之情，但现在想来，这种怜悯多么伪善呀。唉，童趣无知！
　　没有鸟网时，怎么办呢？想个法子，用衣服或帽子什么，等雌鸟或雄鸟落入了窝，躲在树后的我们，悄悄移步，靠近了筑有鸟窝的那棵低矮的树，霎时，一手盖过去，罩住了鸟窝口。鸟儿反应异常敏捷，刚要罩住时，已逃飞掉了。
　　一天，母亲和其他村里的农妇为洋芋地松土时，发现一窝野鸡雏，也许是六、七个，也许不了，反正我那时不很清楚。母亲抱了一只回来，毛灰黄色，还未变色，雄野鸡雏毛色是渐渐变彩变美丽的，村里人不知怎样识别说它是雄的。母亲逮住一只雄野雏鸡的消息一下在山寨传出，有位会养野鸡的，从几里外的山寨赶来要，我知道雄雏野鸡养大了，用来捉野鸡的。我几乎哭了一个下午，到黄昏，那人带了一只漂亮的山岩鸟和提了一篮野草莓来换。舍不得雏野鸡被人带走。因为我的哭，母亲给我做了许多“思想工作”，说我不能养活它，说那人带来的那只鸟才美丽等等什么的。据说，那只雏野鸡养了几月后，羽毛长得非常漂亮，但逃飞掉了。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在野外生存下去？
　　就在春夏这个季节，山村又飞来了一种鸟，鸣声“解觉因基，解基因基，因基，因基”，清脆悦耳，富有节奏神韵味。一听见那动人的鸣唱，寂寞的彝村顿时成了欢乐的世界。彝村里的人依其鸣声叫它“解觉因基”鸟。此种鸟雌鸟毛灰色，雄鸟非常美丽，常常少则三五只集队，多则十几二十只成群。它们从山寨外的另一天空飞来，经了村寨上空常常飞憩于村落房前屋后的树，片刻就飞落在土墙根来啄碎屑泥土。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们早已或旋即铺开长长的鸟网，有时在鸟网边撒一些绿豆小的红果。有时洒点盐。大的孩子们说，此种鸟最喜吃盐，我不知是真。鸟儿有时被家畜惊飞了，有的飞远了，有的短暂停留在树枝上。也许太执着墙根碎屑的土了，停留在树梢上的，片刻又飞落在鸟网前了。有时我们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眼前这些鸟如何被网住的。特别有趣的是，如果有两只雄鸟，那可能会在雌鸟前好争互啄，而雌鸟则不时啄一下土，又不时探头探脑注意着周围的情况，眼睛特别敏锐警觉。看到第一只被网住了，有的还前去救，有的呢只顾啄食，有的呢又飞离栖在树枝上。有时鸟影从树上闪落下，顷刻，我们置若罔闻，在晨曦微露里，或在晌午烈日下，或在柔和夕阳里，或编竹筐竹筛，或玩石子，或打扑克，只是我们的声音变小了。“扑椤楞”振翅声传入耳际，或鸟影飞回穿梭在了树上，立即起身，悄然窥去，鸟儿落网了，立马跑去就网取出。一群鸟一齐飞来，而有的早先飞走了，有的却还落下来（不幸的那一天便入了我们设的“陷阱”），我至今都不明白，它们一齐飞来，却为何未一齐飞去。铺开的鸟网也常会落个空。眼看鸟们飞临墙角，又逐一惊飞，振着双翅，拍一拍屁股，飞向远方，渐渐成了一个墨点，消失在目光里。没有网住鸟的一天，我们等候的意外惊喜成了瞬间的怅然若失。一天的日子转眼就夕阳西斜了。
　　到秋冬时，许多鸟包括“解觉因基”都离开了山村，飞往别处去了。而有种鸟，恰巧此时又迁徙到山村来过冬。它们是冬天的使者，冬天来临初寒雪落时，它们三五成群悄然来到山野，冬天将去冰消雪融时，它们又离去。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往何而去。记忆里，落雪时，鸟儿陡然在眼前雪中出现了。若落雪二三天，整个山野的大地一片白皑皑，几乎只有高大的岩石下，山洞里，坡陡的土地偶见地面。鸟儿也许太饿了，只要有裸露的地面，便往那里寻食。它们起起落落，跳跳跃跃，有时也会落在房前的围墙上，落在松树木板盖的屋檐下啄泥土。甚至门敞开时，有时跳跳停停飞进屋内，我们可怜它们，也想捕捉它们。此时，牛羊不能放牧，在家里喂些冬天备足的麦草和少量的没了水份干瘪的圆根。在家里闷着，村里的放牧娃相约去野外捕鸟了。在山坡荒地扫除一平米左右的雪，裸露了土地来，铺开几副长长的鸟网，在鸟网四周撒些燕麦壳和秸。尔后，我们便四面八方将鸟慢慢赶向我们设的陷阱，撵时口里念念有词，大意是这样：你慢慢前行，慢慢前行，上空有鹰，不要往上飞；山坡有石滚来，不要往山坡飞……这样哼着，这些鸟也许饥饿，也许生性温顺，也许被我们的咒语念昏了，渐渐飞进了我们设的陷阱，有的稍不留神便被网上了，“扑椤椤”想逃飞……
　　我编过几副鸟网，但有趣的是从没网住一只鸟。别人网住了鸟，我呢跟着人家空高兴。
　　偷看人家设下的野鸡网，侥幸能取到被网上的野鸡，也是最有趣的。大人编的野鸡网，其实是一根马尾毛间以细麻线编成的大圈套。野鸡网常设在野鸡出没的丛树下。记得一次风清月明的夜晚，我和二位堂兄去偷看人家设的野鸡网，我们事先爆了些玉米吃着，大人们说吃了爆玉米，那套上野鸡的机会多。我们边说笑着，边吃着爆玉米，要走近村外一片低矮的丛林里，丛林深处不时传出一只雄野鸡争鸣的清脆声，它的鸣声显得丛林的静幽。听到野鸡的鸣声，自然我们在静幽的丛林里乐不可支，怕我们的笑声和步子走动声惊飞了野鸡，我们渐近了鸣声传来处时，个个猫了腰，屏息凝气，大堂兄按以往经验让我们候着。堂兄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去窥探野鸡出没的路径，在两丛矮青杆树间的路缝里，有一只雄野鸡被网住了，在挣扎着，许刚网住不久的。我们喜出望外，堂兄取下了网，一只毛色非常美丽的野鸡，在他手中。回来的路上，我在想吃上爆花玉米，怎么这样应验呢！那天，是大堂兄最乐的一天。太堂兄一生是在贫穷的日子里挣扎度过的，前几年他撇下他的妻和几个儿女走了……
　　村里有一“乡党”，长我三五岁，与我异姓，他早年丧父。他母亲与我母亲有一丁点亲戚关系。但我们情同手足，他爱找到鸟窝，网住了鸟，总赠给我玩，我总是高兴不已，至今未忘。前些年，他也是早年丧妻，有一女，怪命苦的。想此二事，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村里有各种鸟声，除了上述所说的悦耳动听的“解觉因基”，嘶哑的“嘎点”，还有清脆如裂帛的“吱竹”等。有了鸟儿的歌唱，静谧贫瘠的彝庄的童年的时光也变得很快，春种秋收，放牧，打柴，山里一年又一年重复的生活不至于让人沉闷。
　　住在县城，我再也听不到“解觉因基”声音了，想听“解觉因基”的动听悦耳富于节奏韵律的歌唱，想念山里那片静谧的天空。该找个机会，专程徒步回山村，听听那久违的“解觉因基，解觉因基，因基，因基”。想着这叫声，我的心里一直感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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