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长满花苞的玉兰树，我望它一眼，即便飞下这古韵悠悠的清丽词句，于耳边回绕。我受宠若惊，痴呆呆地凝望这棵树，凝望着从青灯古卷中款步走来的诚斋老人，菜花香就一阵阵潜入肺腑，湿漉漉，把污浊浊的肉体净化。眼前幻化出一幅清晰如洗春意盎然的场景。
一群豆蔻年华的学生，手提鞋子，裤腿高高卷起，相互扶持着，向渭水中央走去。此时，我正面对为情所困的女孩，苦口婆心地开导。一不留神，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向河那边。那里，有一望无边的油菜花，缕缕清香随风飘过河岸。孩子们怎能抵御如此魅力的诱惑？等我意识到危险，大声呼喊，他们仍肆无忌惮向前走去，渐渐隐入菜花深处。我嘶哑的嗓音被河风吹得零乱，跌落水中，没有一点回音，只有河水吻别石头的声音在空气里游荡。
我很焦急，没办法，只好脱掉鞋子，下到河里。河水冰凉冰凉的，脚一个劲抽筋，站立不稳当。一个男孩快步跑来，扶着我的胳膊，侧身走在前面，一步一顿，试探着水的深浅。我踩着他下脚的地方走向河岸。
花香愈来愈浓，有迷醉的感觉，如坠香潭，如入仙境。心顷刻间澄明如雨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点杂念。菜花丛中，孩子们身影如蜂蝶，时隐时现。我大喊一声，四处飘来他们清纯纯颤悠悠的回音。我舒心地笑了。菜花枝头，成群结队的黄蝴蝶翩然起舞，踏碎轻吻花瓣的春阳。沙泥上落下参差的斑驳的日影，不时有圆滚滚肥嘟嘟的蚯蚓悄无声息，蜿蜒而过，把细碎的影儿联络，把春的消息传播。一阵风来，馥郁的香味一缕缕沿鼻腔鱼贯而入，体内的每个细胞仿佛被香气熏蒸，无边的快乐使我香汗淋淋。一群蜜蜂绕着我嘤嘤嗡嗡。它们循香而来，难道也是为了采蜜？
远望，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油菜花亮得似金色的绒毯，呵护着柔软的沙滩；颀长如飞天的裙带，直上碧蓝的天空。天尽头，一排白杨如千幛，挡住菜花流动的黄。碧蓝的天、苍翠的树、金黄的花、白亮的河浑然成一幅巨大的油画，嵌在远方。近看，一缕缕阳光，把鹅黄的花瓣轻轻摩挲。顿时，香气四溢，渭河两岸沐浴在一片香海之中，空气中翻滚着香香的波浪。我在这涤荡心肺的香浪中羽化成仙，遗世独立。女孩也融入花海，翩飞如蝶……
多年前，我和学生一起游渭河的情景历历在目；多年后，那个为情所困的女孩早已成家立业，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此后，我再没嗅到那年菜花浓郁的香味。其实，见到菜花的次数很多，只是不凑巧罢了。不是含苞，就是凋零。如同现在，我嗅不到一丁点玉兰花的香味，天空阴沉，云雾笼罩着校园，令人压抑。
二
今年的春寒，格外的持久。立春那天，雨淅淅沥沥，气温骤然降得很低。花草树木刚刚在雨中抖落一冬的疲惫，西北风便呼啸而过，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将万物包裹得严严实实。行人穿着羽绒衣，依然瑟瑟缩缩。
一棵长了十几年的玉兰树，在办公楼的西南角。每年春天，繁花如雪，香气扑鼻。它开得自然悄然，凋得坦然轻然。每天，我嗅着花香匆匆而来，踏着花泥匆匆而去。匆匆地来去间，墨绿的叶子翩然枝头。它们何时占据花的位置，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花树下泪眼盈盈的女孩，眸子里深藏的忧郁，从春初延伸到春末。
我走过去，拉着她细嫩的手，刚问一声，她的泪便砰然滑落。
她说：“我心痛，因为有爱。”
我问：“什么叫爱？”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齿缝里挤出蚊蝇般的声音：“天天想看到他，哪怕不说话！”
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的掌心。阳光下，看不清花瓣的脉络，闻不到花瓣的芳香。柔嫩的叶片单薄，像没有发育成熟的胎儿，过早的分娩。轻轻地触摸，它便褐然。莫非是虫儿咬断它的脐带？我怜惜地摇摇头，轻轻叹口气。把不曾在阳光下绽放妩媚的花瓣放在树根，愿它的芳魂勃发来年的香气。
女孩笑了。
“老师，花哪里有情感？它没有痛苦。来生，我便做了这玉兰，随风飘落。”
我嗔怪地看她一眼，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别惊扰这弱小的生命。
“你非花，焉知花之痛？早衰，是花的悲剧！哪怕阳光下的绽放，只有一天，也是花不懈的追求！”
我讲得冠冕堂皇，女孩仍然钦佩地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从植物学的角度看，玉兰的花为何要在阳光下绽放？我只是用人之感悟给花的命运注解。
女孩放下青涩的爱。玉兰树下，传来琅琅的书声，脆亮脆亮的。
第二年春天，我又看到她，依然泪水盈盈地站在玉兰树下。满树的花蕾，因了她的忧郁伫立枝头，静默。
她不再羞涩。说：“我心痛，因为又一份爱。是真爱！”
我看着她直率的目光，有点怕。“什么叫爱？”
“天天想看到他，想和他说话。但又怕飞短流长。”
风萧萧而过，满树的花蕾被风摇摆，颤巍巍，有摇摇欲坠的险象。
我指给她看。她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跑了。
第三年春天，她和另一个男孩亲昵在玉兰树下。看到我，影子一闪。我愕然。三天后，我看到她哭泣的背影，颤抖的肩。叫一声，她便投进我的怀抱，声泪俱下。
“我心痛。他说过的，海枯石烂，爱也不变。可是，一转眼，他便牵起另外一个女孩的手。”
我搂着她的肩，一起抬头看，盛放的玉兰在阳光下，姿态嫣然，香气宜然。
“如果有阳光，一切生命都活得如此坦然！”我说，“你们的爱经不起阳光的考验，那是没到盛放的时日。”
她似懂非懂，迷茫地望着我。我递给她一本诗集，舒婷的。
三年，女孩用三年的经历换来爱的真谛。她逝去的光阴，幻灭的理想，注定要用高四一年的时间来偿还。每天早晨，玉兰树下，亭亭玉立的女孩爽朗的读书声让人欣慰。
可是，今年的阳光格外少，天空阴沉沉的。玉兰花苞一直在枝头静默。我日日都在担心，这过多的雨水会烂掉玉兰的芯，摧毁她纯美的容颜。那时，我去哪里收获一季醇香，把女孩的梦点亮。
三
每天，我打玉兰树下走过。它成长的轨迹印满我热切的目光。从花芽萌发之日起，我涩涩的眼睛便被玉兰紧紧牵系。常常，我静静久立它的身旁，听它寸寸饱满的声音，心中怡然。阳光下，我见过它绿豆似的芽儿，踏着风的节拍舞着细碎的弧步，唱着稚气的童谣；阴雨中，我见过它绿衣未褪的花蕾，饮着水的养分润着干涸的嘴唇，做着青涩的美梦。我见过它白天的高洁，见过它夜晚的孤单。我更渴望见到它的盛放，闻到它浓郁的芳香。
生活就这样，你越是期待的事情它就越难以实现。春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淅沥声中，玉兰的花苞丰满枝头。没有阳光，它总是默默无语。似乎它的绽放只为阳光。我不懂花语，难以走进花的心灵深处，探访它缄默的情由。蜜蜂见不到菠萝状的花蕊，不耐烦地打个转身，转眼飞进迎春花丛里，贪婪地吮吸芬芳的气息。
我无精打采地走进教室，讲课。一个男孩偏着头，直勾勾盯着同桌闪动的弯月似的睫毛，发呆。我片刻的停顿与注视让他羞红了脸。他慌乱翻书页的声音泄露了心底全部的秘密。我们彼此无语，都渴望找个台阶下去。我清清嗓音继续“之乎者也”。他低着头一直到铃声响起。
玉兰依旧没有开放。我却在教室的地板上捡到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放学后，老地方约见。不见不散！”那时，我正讲授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天知道，他们是否领悟到诗歌的主旨？娟秀的字迹里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
记得还看到过什么？
男孩的手试探性地握课桌上女孩的手，女孩触电地抽开，头低得能钻进抽斗里。
女孩走到楼道里，男孩伸长手臂拦挡着，女孩左右过不去。看到我，男孩飞也似的逃离去。
公园里，男孩女孩手拉手悠闲自在地散步，余光瞥见我的刹那，一个朝东一个向西，装作偶然巧遇。
……
一个个镜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单纯的学生，内心的情感秘密不经意间泄露，他们惶惶然，似冒天下之大不韪。总要设法遮掩。遮遮掩掩中，无法摆脱的愁苦涌上心头，凝成心结，哽在喉头。文字里便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长吁短叹，爱恨情缘。
无法暴露在阳光下的情感怎能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偷尝禁果的苦涩会浸透舌根，千年不尽。
那一日，阳光灿烂，我慵慵懒懒走进校园，远远便闻到玉兰丝丝缕缕的芳香。小跑到树下，凝望。向阳的一面，开放的花朵，半开放的花朵，洁白如玉，在丽日里闪着耀眼的白光。蜜蜂栖在花心，与花蕊亲密交谈，诉说着倾慕一冬的思念。
四
春日苦短。第二天，风乍起。急雨敲窗，泠泠作响。我撑起一把洁白的雨伞，匆忙赶到玉兰树下。
一树的玉兰花苞在风雨中飘摇。昨日开放的玉兰是闭合了心扉，还是被雨水冲进了淤泥？我不得而知。那种沁人心脾的芳香没了踪迹，我张大嘴巴使劲呼吸，也闻不到半点芳香的气息。难道玉兰的开放只是为了阳光？难道玉兰的香味只是因为阳光？
农历二月的第一天，春雷阵阵。天空好像失去至亲的人，伤心的泪水流啊流，流了四五天，也不见嬉笑的容颜。看着一直不能绽放的玉兰，我心急如焚。顺手折了一支，插到花瓶里。渴望温室给它绽放的空间。
一夜的功夫，玉兰便开放了。花瓣没有生机，更嗅不到熟悉的玉兰气息。那种久违的香味没有因为我的呵护重返我的心田。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它，希望它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诠释。
“阳光下的天空和温暖的房间到底差异在哪里？”
“阳光和花瓣之间有着怎样的秘密？”
玉兰依旧静默无语，憔悴的容颜似乎诉说着我强行移植它的怨言。
我百思不得其解。翻阅书橱上植物学的有关资料。终于明白，玉兰的花瓣蕴含芳香油。经阳光照射，芳香油便从花瓣毛孔挥发，散入空气中。玉兰花开放前没有香味，开放一日后失去香味。只有适度的阳光，才能让我们闻到玉兰开放时浓郁的醇香。
阳光的香味！对，就是阳光！
没有阳光，哪来油菜花铺岸的清香？没有阳光，哪来迎春花暖心的幽香？没有阳光，哪来玉兰花扑鼻的芳香？
爱情失去阳光的恩泽，凋零的是心灵的花蕾，枯萎的是情感的记忆，催发出的是才下心头、却上心头的泪雨，尝到的永远是酸酸甜甜、苦苦涩涩的味儿！
于是，想起了一首小诗：
那时 我们在一起
嗅阳光的香味 听花开的声音
在爱的小溪里 追逐 嬉戏
那时 你回眸一笑的嫣然
像婴儿般的纯净
曾想把这份纯净植入我的心田
用我的生命
呵护她 让她生根发芽
让她替换我弱不禁风的诺言
那时 我们同在那片心海里
寻觅对方的影子
你是爱 你是温暖
你是挥不去的云霓
你是我一生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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