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谁的书里拾起一句话,是卡夫卡说的,我的耳廓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它多汁,象一枚叶子。记得不够详尽,也许原文想表达的意思在我的引用中,已经发生了某些蜕变,变得面目全非也未可知。记忆就是这种东西,赖不如一根烂笔头。有一天我看见普里什文描述的俄罗斯北方,我告诉自己,应该记住,普里什文写作之背景在俄罗斯北方;又有梭罗的思想起源在瓦尔登湖,我又记下了——连连续续,我在笔记本中记下了,远在湘西的沈从文,近在武汉的池莉;北岛把诗歌带去了美国,余华的《兄弟》已经是韩文第三次再版。。种种,然而“记”乃言已,这无疑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注脚,当一个人也需要用记的方式给自己的童年和青春留下符号的时候,显然是一个充满荒诞趣味的事情。
杨埠小学就是一个需要“记”的地方。它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泛指的符号,与具体人和地域好像已经毫无干系,是一个人对当下乡村环境及人文变迁历史的客观记录——却是我对乡村种种认知之中,锚定文化属性和派生文字爱好的最初的地方。我忘了,教育资源的整合抛弃了杨埠小学,然后杨埠小学也抛弃了我。我需要记下它,就像是被曾经在那里授课的老师长长揪起的我那多汁的耳廓,痛或者痒只能言表。我发现我越来越有文化气息了,就像是一个警觉的猎人,嗅着猎物的气息不断前行,这里,一种蹑手蹑脚的写作姿态,算得上我对它无限的敬重,然而面对它的消失,我也只能这样了。
众多的小学中,杨埠算不上美丽之屋,它却有自己的颜色和姿态。它的小,像是汪在盏中的清酒——我又记起来了,清酒产自日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代名词——某种意义上的杨埠小学,也就是清酒。被延绵丘陵突出的嘴巴含着,被掩映的绿树噙着,这透彻不表现液体张力的清酒,和一片月色一缕光有什么区别?谁能说这浅浅的液体深处,没有比沙漠大海更辽阔的背景?
最近一次目睹它的风采,是今年清明节扫墓,站在自家祖坟山上远眺,看见然后留下的影像,稍显清晰。我倒是愿意用相片的存放时间来描叙它的清晰程度,那只是一张未满一岁的相片,没有塑封,时间和风雨都还没来得及侵蚀到它。隔代的祖坟未必亲切,望见它时我竟然亲切并兴奋起来,起初像是见到了童年的玩伴,尔后又像是远游归来的父亲,远远的欲将我揽在怀里,无形中有一种引力,像空气中伸出的一只大手,擎住我的胸襟。情绪很快退隐,我被一阵忧伤困住:那多半是来源于几个贫乏的毫无诗意的词汇,譬如“荒芜,暮年和沉睡”。
写着我便犯困了。一只手撑在侧垂着的头,碰到我的耳朵。我的耳廓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它多汁,象一枚树叶。我默念着卡夫卡的诗歌睡着了。很久之后手撑的地方麻木了,隐隐有些痛,我突然惊醒了,像是被谁揪着耳朵叫醒的。
一幅刚刚被谁体罚的样子。好像刚刚有一个熟悉的,穿着中山装的男子从我身旁经过。他的一只手拿着折尺,那只手是低垂的,折尺没有从我的身体上走过。另一只手刚刚从我耳朵斜上方的空气中划过,轻摔,想要摔掉一些顽劣的东西。我们都培养了一种被折罚的脾性,我们改不了了;同样我们认定了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路读书摇头晃脑的样子。穿过漏斗型的天空,他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未来。仅仅是,现在我们还走在四水归堂的天井,以及读书声回荡的环型走廊上,或者凝听冬天里寒风弄响寒窗,披披掉掉的塑料薄膜飞扬在我们的哄闹里。
杨埠小学作为一种物质形态的存在,仿佛一下子就矗立在面前。有趣的是我去上学,沿着一条小沟渠逆流而上就可以了,道路没有分茬,途中要过两座桥,其实也算不得桥,两三块条形石头并列着搭在沟渠的两岸。我们跳跃着从石桥上经过,从桥的左侧到桥的右侧,过一道弯,又从桥的右侧跳跃到桥的左侧。有一点是肯定的,家和学校都在沟渠的左侧。那是一条充满趣味的道路,它成了我启蒙教育和快乐童年的一部分。我不是一个乖张的孩子,胆大而野性,总有一群孩子跟在我身后。那个不大的村落成了我们撒野的乐园。杨埠小学的存在,竟成了我们唯一的禁锢。总是还游荡在小渠边上时候,学校的上课铃声响起,我们便像是一群马蜂,从并不宽敞的学校石头拱门,蜂拥而入。站在回廊上摇铃的老师,一幅恶狠狠的样子。他盯的是整个的群体,然而更像是只盯住了我,让我变得心虚,拼命往教室里奔去,不敢抬头。
远望中的校舍,渐渐模糊在铃声缥缈,浮尘泛泛的往事里。
我离开母校渐远。当想象和笔触再一次的伸向它,校舍一下子瘦弱了,象被孩子放弃的老汉,斜依在山峦上磕痒。对于我来说,杨埠小学的骨架会变成另外一种铁器,一种比骨头更坚硬的东西。在绿叶和落叶构成的背景中,帮我寻找内心的支撑和信仰。
学校没了,空有一双多汁的耳朵,我能倾听到什么?
★一枚戒指
★一枚戒指
★落叶
《记忆,像一枚落叶.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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