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了一天的办公室只有键盘的敲打声和墙壁上时钟的滴答声在争鸣，我正沉浸在自己用曼妙的文字构建的心灵天堂里，思绪在随着文字的流动而飘扬，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外柔和地射在身上，办公室里朦胧一片。就在这时，我的后背被人猛地拍了一巴掌，心里一咯噔，火气便腾地冒了出来，正欲发作，接踵而来的是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老师，您好！心里的火气随之消退，我返身看了一眼，发现一个干瘦的学生站在我身后，正叱着嘴嘿嘿地傻笑着，嘴巴笑成了一个大写的O。这是那种烙在心灵记忆里的让人发酸，让人难以释怀的笑。缓过神后，我很惊喜地说，是王金啊，什么时候来的？他嘿嘿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见他这样，我也不便再问，便招呼他坐下，可他并没有坐，两个手不停地来回搓着。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见他穿着一身灰色西装，上面沾满了许多油腻，就像剃头师傅的剃刀布一样，光亮照人。蓬松的头发下是一对躲躲闪闪的深陷于眼眶的眼球，脸上凸露着两块颧骨，像一个立体的八字。我心里很快掠过了一丝自认识他以来就无法消除的担忧，心里在想，这哪还像当初那个有口皆碑的小帅哥啊！
我曾听介绍他来插班的同事说过，他正在读大学。这样一想着，我便问了他一句，放假了吗？他依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嘿嘿地笑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又问了一声，那你有事吗？他嘿嘿地笑了笑后，从牙缝里蹦了一句，来看看老师。我很感动地说，谢谢你啊！他嘿嘿地笑着说：老师那时对我最好了，我最记得您！
这时，天已黑，夜幕已为窗户拉上了一层黑色的帷幔，我便对他说，我要回家了，到我家里去坐坐吧。他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说，不了，下次再来看您，先走了！
我刚送他出了校门，他高三的班主任正好走了过来，叹了口气说，这小伙子算是彻底地糟蹋了。
我茫然地说，他不是在读大学吗？
他脸色凝重地说，读一个月就被学校辞退了，现在正和他娘一块捡破烂。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像看到一片经霜打过似的树叶在天地间摇晃着，心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抑。
他是高二的时候通过我的同事转到我班的，先前，他在县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书。记得当初来报到的时候，穿着一件很干净的西装，很精神，很腼腆，也很帅气。见他是从重点中学转来的，我感到很纳闷，便好奇地问了声，为什么不到那儿读了，那可是重点中学啊。他正想说什么，陪他一同来的母亲马上抢过话头说，他不喜欢读寄宿，这里离家近，正好读通学。我以前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见她这样说，也就没再多问！
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很不错，不但喜欢问问题，而且很有数学天赋。但没多久，就有女生来告状，说是他喜欢暗地里撩拨女生。我一听，心里很哑然，便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嗫嚅着说，王金老喜欢在众目睽睽下对女生动手动脚。她这么一说，我倒开始在意起来，就找来几个女生核对情况，结果大家的说法如出一辙。见事态严重，我马上找王金谈话，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嘿嘿一笑说，好玩呗。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我火就来了，拍着桌子说，有你这样玩的吗？
为了彻底调查好事情的真相，我就找班干部调查了解，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王金像个神经病似的。
我马上制止他们说，怎么能这样说你们的同学呢？
他们很委屈地说，班上同学都这样说，就您老师把他当成宝贝了！
我很生气地看着他们，他们见我这样，又补充说，班上有同学是他一个村的，不信，您去问问。
为了对学生负责，我马上就去找介绍他来班的同事。当我把情况一一向他讲明时，他一点也不吃惊。对此，我很气愤地说：“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还介绍他来？
同事很抱歉地说：“您误会了，他是我初中的学生，虽说有点怪怪的，可人特聪明。至于他读高中后的情况，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正琢磨着如何对您说呢。”
后来，同事把他从王金母亲那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我。原来，王金是因精神失常才转学的，转来之前还住过一段院，出院后，他就闹着要上学。而原来的学校借口他有病，就把他辞退了。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他母亲才找我同事帮忙转到了我班。
听了同事的情况介绍后，我由先前的愤怒变为了同情，为了彻底摸清情况，我打电话通知他的母亲来校。
在下午的时候，一位衣着朴素，皮肤粗糙，头发枯黄的中年妇女来到了办公室。
“真是太对不住老师了，本来上次就想把实情告诉您的，怕您听了后不要他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一落座就一个劲地解释。
望着眼前这个善良而又老实巴交的母亲，我除了安慰他，哪还有气可生呢？为了打消她的顾虑，便笑着说：“您放心，他现在是我的学生，不管他以前怎么样，我都会关照他的。”
“我当初一见您就知道您是好人，我儿子算是遇上贵人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尽点老师应该尽的责任而已！”我说。
在交谈中，我得知，王金初中时的成绩特好，人也乖巧，但读高中后，整个人就变了，变得神神道道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我就问她，王金到底在学校受了什么刺激？
她母亲哽咽着说，还不是被穷害的。
我很纳闷地问，怎么会这样呢？
她说，她丈夫是个药罐子，家里就这么个儿子，全家就靠她捡破烂维持生计，好不容易送儿子上了高中，哪晓得，儿子一年的书还没读完，就落了这么个病。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不自然地流了下来。面对眼前这个可怜的母亲，我心里酸酸的，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我递了一块纸巾给她，她擦干眼泪后接着说，家里穷，仅仅能给儿子提供一点生活费，零用钱是从没给过的。可他班上许多同学的家里都有钱，花钱也大手大脚，慢慢地，班上同学就瞧不起他这个乡巴佬了。更可恼的是，儿子的同桌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那穷酸而邋遢的儿子，甚至经常当众奚落他，捉弄他，骂他是神经病。从这以后，儿子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与同学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见她越说越激动，我递给她一杯水，她感激地说，要是当初送您这里就好了。
我安慰他说，你儿子还小，会变好的！
喝了一口水后，她又继续说，每次儿子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读初中时可从不这样的，我感到他有点不对劲，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可他什么也不说。
我打断她的话说，那到底是什么原因直接导致王金患病的呢？
她泪眼婆娑地说，他那同桌丢三落四惯了，每当什么东西不见了，就说是我儿子偷了她的。有回，她的手机不见了，硬说是我儿子偷了，甚至班上的同学都以为是他偷了，儿子有口难辩，拗不过那口气，一下就气得精神失常，住进了医院。
听着他的诉说，我心里堵得慌，真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无助而伤心的母亲！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他母亲歉意地说，我得走了，请老师多费心，我把儿子放你怀窝里了。
送走他母亲后，一种深深的愧疚之情涌上心头，要不是学生来反映，尽管王金成为我的学生快一个多月了，可我却从没去真正地关心过他，更谈不上走近他的内心世界。我也在想，这个可怜的小男孩，在这一个月里，又该遭受多少阵痛和白眼，要不是他的行为引起了同学的反感，我至今还蒙在鼓里。这样一想着，我真恨不得掴自己一个大耳光。
为了让他获得班上同学的同情，更为了使王金不再受到某种刺激，我逐一地和班上同学说了王金的一些情况，并且约法三章，如果有人瞧不起他，讽刺他，捉弄他，就是瞧不起我，讽刺我，捉弄我。我的学生大多是农村孩子，纷纷表示同情，并且答应好好帮助他。我本以为自己考虑得天衣无缝，哪晓得几天后，一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是一个阴阴的雨天，班长就急如星火地来喊我，说是王金刚才疯了似的跑出了教室。
我就问他是什么原因，班长说是外班的一个同学当着许多学生的面骂了他是精神病。
我冷言厉色地说，是谁把王金的情况扩散到外班的？
班长说，那外班同学和他是一个村的。
我心里一惊，便马上和班长到校园里去找，幸好在学校鱼塘边找到了他。他正一个人在那里像疯了似的打水漂。我走过去说，你怎么不上课啊。他却嘿嘿一笑说，老师，人死了是什么感觉啊？
我语重深长地说，虽说生和死都是生命的轮回，死并不可怕，但活才是人的最高境界。
他摇晃着头说，老师说的不对，死才是人的最高境界，我要杀了她们。
我知道他所指的是谁，真想对他说，仇恨就像种在你心里的罂粟花，能麻醉你的神经，摧毁你的意志，消融你的人性，何必要记在心里呢，把它通通的摘下来扔掉吧。但我却无语！
把他送回教室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得出，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也藏掖着一个折磨着他的心灵魔鬼。但是，根据我的观察和了解，尽管他遭遇过像马家爵一样的心灵折磨与困惑，但我想他的善良会将他内心的那个恶魔驱赶掉的。
就这样，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他也算顺利地读完了高二。
进高三以前，学校进行了班级调整，他到了另外一个班，按理说，我该为卸下了这块压在我胸膛近一年的石头而庆幸，可我却一点也不轻松，因我为他担心，担心新的老师和新的同学能否容得下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到了新的班级后，班里同学都把他当神经病看，在日复一日中，他也似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特别是后来的两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有一天，天正下着大雨，他跑到我屋里来借伞，我便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他。本想第二天，他会按时送来的，可他却一直没送。又过了几天，天又下了大雨，他又来借伞。我说，你上次借的还没还我呢。他嘿嘿一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又不是借命，还什么啊？他这一说，可把我愣了良久。但望着他摇晃在雨中的身影，我却如鱼鲠喉。后来，也有同事对我说，王金不是找他们借伞，就是借钱，并且从不还。我想，这人肯定是完了，心里沉重如铅。
更可笑的是，一位老教师在办公室说，他有一天在校门口遛狗，你猜王金怎么说，老师，遛狗有什么劲，哪天我牵只虎来遛！
大家都笑得差点岔不开气，我却心如刀绞。因我知道，一个人一旦没了自尊，说话不着边际，就算是彻底地完了！
时间尽管过去了好几年，但一想起这个学生，我却深有愧疚，愧疚自己在他高三的时候没有从繁重的教学任务中抽点时间和他谈谈心；我也深深地反思着我们现行的教育，拷问我们的教育为何必变得如此的功利；我也深深地憎恨我们如今的社会风气，恨它为什么不能给弱者一个宽容、平等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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