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成长,是否总与一个具体的地名有关,就我三十多年的生活体念来说,应该是有的。这正如一场盛大的电影,情节的错综复杂总离不开导演虚掩在幕后的指导。导演也是一个名词,然而另一个名词——地名,是我从那一段时光中抽身出来好久之后,依旧牵扯着,或者指挥着我的——我的家乡。把一个人局限在一个地方,无疑是堕落的,有某种囚禁或者执迷不悟的意味。
——题记
一
杨埠村有座不起眼的桥,叫杨埠桥,一个村民组因桥得名。十里之外若问路人问起这座桥名,没人知道。换一个名堂问起,银珠塔,对方便会恍然大悟,哦,有那个地方,手指会伸向西北的重山叠翠之处。这太有趣了,一个村,集几千人之众,名头竟不如一个缺乏实物(指塔本身)的屋场来得响亮。更有趣的事情还有,问“就是那个祖传中医蔡奶奶的村子”时,结果是一样的出乎意料。银珠塔太大了,一百多份人烟,祖上也实在爱热闹,簇拥在一个天井之下,黑暗,仄逼,潮湿和混乱。我出生的时候,家已经搬出了银珠塔。我有必要提到这个名字,不是说我对某个地方盛名之下的鼓吹,更不是屏弃,而是从身份认证的立场开始,让自己有一个确定出处——一个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人,很容易对出生背景形成考问和怀疑。人们纷纷从银珠塔拆迁出来,以示求新和独立。一个只有历史重量的名称不足框定分散以后的格局,东西南北各成气候,所以也各自命名为东头组,西头组,搬到银珠塔对面山脚的塔脚组,靠近杨埠桥的叫桥头组。盛名就这样被分割掉。现在的银珠塔,除了塔久已淹没在史书当中,人呢?也从一种意识形态当中找到了释放,我能理解的,相似于白蛇传中的雷峰塔的倒掉,一个个都变成了自由的白蛇身。
我就读于杨埠小学的时候,一位老师曾经充满发誓气概的说,要是银珠塔的学生能够升学中皇榜,他头顶地前来吃喜酒。那是一个民办老师,却声名远播,文能绣花,书法和替人保媒(成功率极高),武能炼铁成金。满天下的桃李总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探视于“闺中”。他的话我不得不听,也不得不信。我所熟知的60后、70后出生的数十众后生,考取中专两人,塔脚的当了老师,桥头的作了医生,东头和西头组还生根在塔基上,一个跳出龙门的都没有。桥头后来又陆续出了两名大学生,那已经是老先生退休之后的事情。所以他的话是算数的,灵验了。
他的话像是一种诅咒。
二
我一出生,随父亲的入赘便改了姓氏。这对于杨埠桥是一种异数,对于曾祖父下的族系分支来说也是一种异数。奶奶经常怨言,是曾祖父种下的因果,他在世的时候,在堂前东边种下的栗树长成了参天大树,在堂前西边种下的板栗树干高不及两米。这是一个长江东流入大海的暗喻,肥水流入了东家的田。奶奶和母亲经常呆坐在板栗树下叹息,一叹叹到天凉。天凉时节的一个早晨,板栗树挂满刺疙瘩,狗在树底下狂吠,我啼哭着出生在堂前西头。我泼皮,并且成长得很快。经常带着西头的堂妹在她们家门前的栗树下玩,甚至攀上高枝,将小指头大小的栗子摘满口袋。那小玩意儿栗子,可以炒来食用,香浸舌喉。在炒之前,生的还可以插上竹签,在平地上转成陀螺。对于我们,它简直就是充满趣味和诱惑的尤物。堂妹们爬不上粗壮的栗树,我盛气凌人的欺负她们,我生下来就是个喜欢欺负女孩子的坏蛋。
某一年冬天,堂妹家的栗树不再是常青树了,掉了个光头,春后死掉。这并没有妨碍堂妹妈妈,我叫她阿姨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为她们添加了两个妹妹。正值计划生育政策抓紧,再不能往下生了。所谓树倒猢狲散,我的,属于那棵树的快乐结束了。树桩还在,成了栓牛桩。我不敢再靠近那墩树桩,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趴在树桩上哭,没有眼泪,哭声泥浆一样浑浊,粗粝沙哑有破碎感,然后他抹一把干涩的眼,看见我站在不远处,眼球红得像烁炭,想要点着我。
我们家的板栗树看上去老了,但它依旧茁壮。剩下的童年,我数着板栗回忆流失的快乐。摆弄的板栗,像极了牌桌上的筛子,丢奇数偶数是不确定的,同样一个家庭生男还是育女,人无法算计。有些人想不明白,我尚幼,也想不明白,想了好多年。
三
奶奶是个好强的人,父亲又生性刚烈,具有奴性的母亲自然约束不了。老虎在笼子里面总是咆哮得更厉害,况且笼子门没上锁,于是老虎破门而出,闯荡到更开阔的地方去了。父亲就是那头老虎。他是只不往巢穴里衔食物的独虎。
母亲带着雌雄两只虎崽,疲于生计。
贫穷太漫长了。我记不清我们吃过几顿肉。猪油也匮乏,常年闻着菜籽油吃饭,我都听腻了。如今没有人理解我反感植物油的原因,红烧肉当前我也从来不表现出君子风度。对那段时光的回忆,我总会想起解放初流传民间的一句顺口溜,“正月素肉肥肉两边扒,二月菜里寻油渣,三月箩里孩子哭妈妈”(注:正月从肥肉里找素肉。箩,竹制摇篮)。那也是一段时间里我们生活的写照,念起时,心头总涌满酸楚,眼眶潮湿。两个场景我一直记得。一晚,菜是三碗,香油炒白菜,香油炒韭菜,咸萝卜。我吃了少量的饭,把碗筷使劲往桌上一推,冲着桌子喊,吃不饱,吃不下,人又不是木头。母亲坐一旁,碗筷也在手里,木头一样,听。我开始以为她是装着没听见,我继续喊,数落这样数落那样。母亲本来就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此时,静静的听了一段,然后只能点头,我埋怨父亲的同时也埋怨她,她也点头,点得那么认同。昏暗的煤油灯,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是否湿润,久了,才感觉自己的面岬有液体,是热的液体。于是我将头转向黑暗,黑暗的墙上有一扇窗,灯光贴着我的耳廓照着窗外的树枝,扑朔迷离。到了半夜,我穿着背心裤头,跟着她,到河沟里挑水浇灌干枯的田。经过那次,我不再埋怨,我总是笑对母亲,觉得我的微笑是属于大家的,最后的快乐。大概到了冬天,放学,挑水将水缸填满,然后将牛从牛栏牵入屋内,添了草,我还没走进厨房,一股有别于往常的香油味扑面,里面洇散弥漫,我嗅着鼻子,抄着手走进去。母亲以为塑料油桶内剩油几无,往锅里倒,一大块黑乎乎的油垢滑进锅里,显然这是她没想到的,试图用铁铲重新装进油桶内,没有成功,索性将切好的萝卜倒进去。那一锅烧萝卜就是当晚的红烧肉,确实好吃,成为那晚幸福记忆的一部分。
我练得一身做庄稼的好把式,后来却与农活擦肩而过,太可惜了。现在经常这么想。我长得和那匹逍遥的老虎一样壮观,完全能够应付农耕时期的各种主要靠力气成就的活。别人对我评价中肯而动听,但是我自己清楚,养份的供给不足,破衣烂衫里头包裹的只是宽阔的骨架。我经常觉得乏力,如今依旧觉得乏力,乏力成了我精神或者骨髓里的常态,从青春期开始延绵不绝。这也为我提供了一种借口——我不止一次的去咨询过远近闻名的蔡奶奶,像英文(Gotoseedocter)可以直接翻译成去看医生,我就是去看望那个老人家,与看病其实无关,长大后的自己已经是医生了。
四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蔡奶奶的药房和学校一墙之隔。药房的窗口正对着学校的回廊,煲药的弥香在校园内飘散,我是从那时候就喜欢上这种与医疗有关的味道,与我后来选择医生这个行当应该有内在的关联。
没有人会忘记那个老师的诅语,银珠塔出来的一丘之貉,我只是乌合之众中的一个。我对于读书不抱什么希望,跟所有青春期的适龄儿童一样,去完成一件工作而已,不过我觉得属于我的工作过程好玩,近乎享受。母亲秭妹中的老三,我叫她姑姑,她总是背着我,不让有机会在去学校的沟渠边耍赖,更大的可能是沟渠对于一个玩劣的孩子,始终潜伏着危险。另一个角度看,独生子就是一个家庭的秤砣。
一眨眼。我觉得在人背上生活的两年只是一眨眼之间,直至二姑姑犯了腿痛的毛病。年纪轻轻的腿常痛,竟没有引起家庭的关注。奶奶常说,那是风湿,遗传的,她自己有那个毛病,大姑姑也有。大姑姑嫁了个清贫的人家,出嫁在我出生之前,是否吹锣打鼓我不得而知,我所能记忆的,她与这个娘家没什么铺张和隆重的来往。最隆重那次我记得,被两个壮汉装篮子抬回来(注:篮子相当于轿子,人平趟着,盖着被褥,多用于月子里的妇女和病人),后面跟着姑爷,一副落魄的样子。大姑姑的腿痛发作了,严重了。据说在当地经过了数月的治疗,看来是越发严重,这样才想起杨埠村有个名头响当当的蔡奶奶。
那个将中药的气息粘合在我小学时光中的蔡奶奶,就这样走近了我的亲人和他们的病。
我喜欢蔡奶奶,甚于亲奶。她戴一幅眼镜,镜脚有着金色的链条,面色白皙,一头干净的银发,捋在脑后的髻,一根古铜色的竹簪绾在其中。她是我见到的最有气质和知识底蕴的女人,在她的年龄段上,被天所养,我经常这样认为,人间烟火久已远离她而去。
大姑姑躺在简易的床上。裤子退到膝盖处,露出老树枝一样的大腿,映衬着白色床单。我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看着“树枝”上创面,腐朽得任意有一只虫子或是蛆会从里面钻出来。蔡奶奶说她患的是骨疡,须经刮骨疗伤,祛除腐肉,方可生肌,久之浓疡才有可能结痂。在场的奶奶,二姑姑和母亲都看着猥琐的姑爷,没有人敢出声。我向来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但丝毫不影响我替别人拿主意。我说,蔡奶厉害,什么疑难的病都治得好,听她的。我无数次的“在场”为我的发言,在那一刻,起到积极的佐证,也为我的话语权争取了信任。最后大家都同意了。
一个月过去,虽然大姑姑的腿远没有愈合的迹象,但是疼痛减轻了,肌肉变成了正常人肌肉的颜色,流的是鲜血,渗的是清水。无法继续呆在我家,她的家已经荒芜很久了。二姑姑也进行相应的治疗。很长一段时间,“蔡奶奶”成了我家最通俗的词,一直到我上初中,住校,其间大姑姑去世,二姑姑嫁进大山,她瘸了一只腿,爬不上山头,成了享受抬篮子的第三种人。
★故乡
★一只眼睛
★一只山羊
《一只装下故乡的容器.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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