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因为“归”字所系，秭归人对故乡总有特别的眷恋。我六岁那年，因为葛洲坝的兴建，沿江而居的秭归人不得不离井背乡，成为第一代三峡移民。多少次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在我懵懂的记忆里，尚不知故土为何物，唯有那船码头震耳欲聋的哭声至今犹在，恍如昨日，成为乡情给我的最初诠释。一些耄耋之年的老人怕客死异乡，有的宁可一人独居深山，终老而死，有的非要下人答应死后回故乡为他们招魂才肯离去。我的祖母就是这样泣涕如雨地告别了养育她68年的故乡秭归。五年后，她撒手西去。临行前，祖母紧握父亲的手说：好想回趟秭归老屋啊。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哀郢》）。想必我祖母的魂魄早已回了故乡。公元前三四О年诞生于秭归乐平里的屈原虽然选择了济乎江湘，从彭咸之所居，但死后不也请神鱼驮回故乡了么？
21世纪第一个早春的日子，我终于第一次到归州屈原祠拜谒了我的故人、“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涉江》）的三闾大夫屈原。只见他身着自幼喜好、年既老而不衰的奇服，“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涉江》），显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的凛然正气，只是有些“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不免为其“幽独处乎山中”（《涉江》）而悲伤。我双手轻抚这深灰色的铜制塑像，企望拉住大夫远行的衣袂。
满山葱绿的桔树在晚风中发出窃窃的私语，是在吟诵三闾大夫的《桔颂》，还是大夫正问卜于太卜郑詹尹，或与渔父邂逅长谈？在楚国内忧外患的日子里，屈原却被放逐湘南，他祈求上苍冥冥之中给他昭示一条使楚怀王听进忠言不致亡楚的道路，然而，太卜也只能宽劝他：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龟只能策诚不能知事（《卜居》）。
我多希望自己是那幸运的江潭渔父，屈原行呤泽畔的时候，我也会劝他：“世人皆浊，何不掘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甫其糟而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渔父》）”但是在大夫告诉我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渔父》）”时，我绝不会莞尔一笑，鼓世而去（《渔父》）。我会邀集四方百姓跪求于他：哥啊，回吧！昏君不值你舍生取义，楚国百姓需要你！
屈原是孤独的，虽然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词令”，青年时期即做了楚怀王的左徒。为了振兴楚国，曾起草宪令，提出“明于法度，举贤授能，联齐抗秦”等重要战略，深得怀王信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屈原卓尔不凡的才华很快遭到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和楚怀王宠姬郑袖的嫉妒和迫害，屈原被降为三闾大夫，先后流放汉北和湘南。在朝廷，屈原“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尤”（《惜诵》）。在草野，“国无人莫我知兮”、“独郁结其谁语！（《离骚》、《远游》）”
在白墙红棱的祠牌门两侧，工整地对题着“孤忠”、“流芳”。我以来“孤忠”二字正是对三闾大夫悲剧人生所作的极准确的注脚。一脉相承的故乡人无论相距多么久远，心总是息息相通。我为之欣慰，为之沉重。
在屈原祠见过三闾大夫，穿过屈原纪念馆，拾级而上，便见屈原墓肃立于松柏之间。公元前二七八年，过了半生流亡生活的屈原已是六十二岁，当他听到楚国的都城被秦兵攻占后，感到兴楚无望。就在这年五月初五，自投汨罗，以身殉国。传说神鱼把屈原驮到归州城东的一个回水湾后，忽然，一股青云飘然而至，神鱼腾空而起，把屈原的衣冠留在岸边的山包上，后人遂将这个回水湾叫做屈原沱，并在衣冠留置的地方修缉此墓。墓体共三层，飞檐翘角，廊柱重叠，墓前双狮守卫，庄重而肃穆。碑柱上依稀可见“泪水怀沙千古遗恨，归山枕岫万世流芳”，“千古忠贞千古仰，一生清醒一生忧”的字句。所有的怀念和评价恰如漫山的桔柚忠实而淳朴。
宋代诗人苏轼在吟“屈原塔”的诗篇里写道：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猿叫楚山裂。
从亡国梦中惊醒的楚国人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在每年五月初五屈原的殉难日，用粽叶包最好的糯米投入江中，以解屈原饥渴，并驾龙舟驱神魔水怪，为屈原举行盛大的招魂仪式。这种隆重的纪奠成为秭归端午节特有的内涵沿袭至今，构成中华民族民俗史上壮丽的风景，为世人所瞩目。
在离开归州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一艘停泊的龙舟上被79岁的胡正浩老人领唱的招魂曲深深地震撼了。
三闾大夫哟听我讲，你的魂魄不可上东方。
东方有魔高数丈，东方有十个火太阳。
金石都能熔化尽，人到那里必受伤。
三闾大夫哟听我讲，你千万不可上西方。
西方有流沙千万里，西方有吃人的野豺狼。
流沙把你吞没掉，虎豹豺狼把你伤。
三闾大夫哟听我讲，你千万不可上南方。
南方有大蛇和大蟒，野兽狐狸真凶狂。
你若到了那里去，妖魔鬼怪把你伤。
三闾大夫哟听我讲，你千万不可上北方。
北方草木不生长，冰山雪地白茫茫。
你若到了那里去，寒风冰雪将你伤。
大夫-大夫-回来吧！惟愿你安然回故乡。
激越高亢的擂鼓声、划桨声、跺脚声，和着凄厉悲壮的歌唱，使沉郁的歌声成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唤和呐喊，在亘古不息的峡江上空荡气回肠。我不禁潸然泪下。
历史的潮水淘尽多少达官显贵，两千年前的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进取精神和以身殉国的高尚节操却成为伟大的民族之魂，深深地沉积在全中国和全世界所有爱好和平的人民心中。
魂兮归来吧！三闾大夫。
由于三峡工程的兴建，2002年屈原就要成为21世纪的三峡移民。我为他的再度漂泊而不安。但我深知他本“哀民生之多艰”，“虽九死犹未悔”（《离骚》），又何妨在故土上搬一次新居？
万道霞光深情地抹在屈原祠“光争日月”的匾额上。我引以自豪的故人正一边谛听那三峡工地上传来的机器的轰鸣，一边歌吟着盖世无双的新的诗篇。
再见吧，我的故乡，再见吧，我的故人！
★孤秋散文
★失孤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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