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回忆是一种老年人特有的专利,是追忆似水年华的无可奈何的心灵履约,是对于昔日芳华的斜阳系缆。而回忆里的物象,故乡又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视点,叶落归根,灵魂寻求皈依,寻找生命的本源。然而青春年少的我,“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意绪也时常萦绕脑际。蓦然回首,自十二岁辞别故乡负笈求学,十年光阴已在弹指一挥间悄然逝去。从山里走出来的我,带着好奇与迷茫的双眼打探这光怪陆离的万花筒般的社会,幼稚的心灵接受到的是形形色色的文明浸染,十年一梦,波诡云谲的社会纷争让我经历了痛苦的蜕变,从而习惯以一双冷峻的眼睛审视自己的历程以及整个世态人生。夜深人静之时,当我独自坐在书楼一隅,默默地和文化的智者作跨越时空的交流,不经意间,被他们书中那炽热的故土情结和深切的家园意识所裹挟、吞涌,此时的心中,“家”的观念便日益明晰起来,思绪如插上翅膀的野马,飞回我那遥远的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山村。慈母深情的呼唤,袅袅升起的炊烟;啾啾鸟语,喔喔鸡鸣;雪白的马蹄,舐犊的母牛…… 一切都恍若隔世,又仿佛就在昨天,思乡的意念往往促成回家的冲动,但“野马”被拉回现实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身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城市,真有点“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的感觉。
家乡多山,连绵的青山横亘无涯,仿佛绿色屏障铺排向遥远的天际;家乡多水,多条溪流遍布每道山箐,整日淙淙不倦地向前奔流。村子因清代曾冶炼过铁而以“铁厂”名之,它被三条小河环绕,呈半岛状,因此有“铁厂,铁厂,人在中间坐,水朝两边淌”的童谣。山的俊秀和水的清逸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我童年时的风景,便是被山水赋予的全新的视觉,自童蒙之初就被其滋养了灵性,促使我们从生命本真中萌发出热爱自然和谐,寻求诗意居住的渴望。最爱那炎热的午后,放学的哨音一响,一群村童一溜烟直奔向村外的小河,赤条条地脱了个精光,跳进河里,或学蛙泳,或学“狗刨”,各显神通,尽享嬉戏耍水之乐。然而有一年,邻村来上学的一个苗族小孩也跟随着跑到河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从那以后,我们每次到河边都要祷告一番,祈求神灵保佑,冤魂别来缠身。其实河里的惊险还不止有不散的“冤魂”,由于河岸两边都是葳蕤的芦苇,成了蛇类最好的栖身地,有时我们朝水中一椭圆形石凹处坐下去,倏地一条水蛇从里滑出,闪着尾巴慌慌张张向别处游去。儿童大都怕蛇,好在是虚惊一场。
山里的日子,马是必不可缺的伙伴。但逢假期,我们一小帮子学童抬着牛棍,骑着自家的马,赶着牛群上山放牧,那神情,骄傲得像是指挥万千士兵的将军。兴起的时候,用细枝条猛抽马屁股,马正在恬静悠然地细数着自己均匀的脚步,冷不防挨了一惊,蓦地跳将起来,幸亏我们早有准备,轻轻松松地就将它驾驭住。家乡的秋天色彩斑驳、绚丽多姿,黄金般的谷浪在微风中此起彼伏,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当落日熔金,乌鸦驮着夕阳回巢的时候,玩了一天的我们,早已饥肠辘辘,此时骑着骏马,肩上斜跨一只书包,抄近路直驰向村后的果园。那是苗胞的领地。系好马,猫腰着身子钻进竹篱,猴似地上树,干净利落地将果子塞满书包。个别淘气的搞恶作剧,摘下肥硕的水果,啃一口丢一个。我们的“劣迹”终究被发觉,苗胞经常站在远远的山岗上,扯着喉咙,用含混不清的苗语呼喊,无奈与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也放出凶恶的猎狗,但我们早已跳上了“千里马”,蹄声得得,疾扬而去,漫天黄尘中,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童年的记忆中,类似的顽皮不胜枚举。铁厂村后的山上,零星散落着些彝家山寨,没有水田,彝民全以旱粮度日。有的人家在离村子较远的山上搭一间简陋茅棚,外面以树叶封顶,以作遮风避雨、乘凉休憩之用。有时我们放牧至此,顺手从地里“牵”来几颗洋芋和包谷,捧进茅棚里,生火,烧熟。吃饱之后,年龄稍长者一把火点燃了茅棚,然后骑着马迅速逃离现场。回首望,火光冲天,和天边的晚霞相互辉映,一股浓黑的烟尘腾空而起,弥漫了整座山岭。而罪魁祸首却仍不知自己犯下的“罪行”,依然饶有兴味、幸灾乐祸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长大以后,我走出了山的怀抱,异地求学的日子里,更加思念家乡的山水和人情,历经了世事的磨砺,也较深刻地品味了世道的艰辛。在大学中文系这洋溢着浓厚人文精神的氛围里,我接受了传统儒文化中厚生爱民气质的熏陶,心灵深处的悲悯与沉重与日俱增。翘首北望,家乡的风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视界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至今仍为年少时那些不懂事的行为而愧疚不已。假期回家,偶遇邻村的苗胞和彝民,我讷讷地向他们坦白了曾经的荒唐作为,同时也表达了我和同伴们真诚的忏悔。但至纯至善父老乡亲却全然不计较,用朴实的笑脸冰释了我心中深深的悔恨。
铁厂村历史悠久,具有深厚的文化积淀,散落各处的遗迹文物俯拾皆是,随处都可拾掇起一串串瑰奇的神话传说。早些时候,村里经济贫困,村民精神生活极为匮乏,夜幕降临,场院里、小桥边,总聚集着一大群人,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地聊个不停。而此时,满肚子典故的老人无疑是村童最膜拜的对象,一个个新鲜刺激的故事从他们口里吐出,熨帖了我们求知若渴的心灵,民间文学的传承也在不经意间进行着。有时听到神仙狐妖之类的,吓得钻进妈妈的怀抱里,大气也不敢出,继而悄然睡去。听得多了,大脑里也会天马行空的胡想一通,也会自个儿编一些来吓唬小伙伴。躺在妈妈怀抱里听故事、编故事、数星星的经历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岁月,什么“七妹与蛇郎”,什么“蛇腰凹”的传说等的,拓展了我的想象空间,成了我玄思的渊薮,这为以后的文学创作创造了一定的条件。
小学是在一座祠堂里念的。祠堂建于清朝光绪初年,建国后,它作为显示一个家族赫赫功业的作用已消失,村里把它改为学校。里面有精雕细凿的栏杆,有光滑如玉的粉壁,天井由青石块铺就,正中间竖立着一棵木制旗杆。老师是本村一年长者,能写一笔漂亮的粉笔板书,他不算宏富的知识但却十分精彩的授课让我们从小就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因长年执教于山村小学,躬耕杏苑、种桃植李,晚年积劳成疾,身患肺癌,于民办转正之初猝然辞世。临终前,他拉着我父亲的手一再嘱咐,无论家中怎样困难都要供我上大学,否则,以我的资质和禀赋不圆大学之梦,他死不瞑目。我当时正面壁苦读,准备迎战高考,听到恩师肺腑之言,不禁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假期里,我回到了家乡,但旧时的踪影已经随着童年的飞逝消失净尽,那些最早深深感动过我心灵细节的生命印象已经永远存储在了时间的仓闸里。在恩师的坟前,我盘桓良久,默默地往他的坟茔上垒一捧黄土,撮土为香,沉痛地悼念这位毕生精力血沃青山的长者,一生的辉煌与荣耀皆倾注于我等不成气候的学生身上,先生依然无悔无憾。在村里一青年的陪同下,我去叩响祠堂的大门,可惜门已紧锁,锈迹斑斑,透过门缝朝里望去,只见庭院深深,荒草蔓延。我们从门顶翻越进去,在迷离杂草中踽踽而行,看着荒芜残破的院落,解读着祠堂里幸存但已渐不可辨认的碑文,回首往昔琅琅书声,扼腕叹息多少美丽动人的往事全都飘零成了泥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当即写了两篇文化散文《祠堂》和《铁厂清代村史考》发表于当地的报刊,想借此来考查一个村庄的迁徙史和探究一个家族的盛衰史,给家乡的后学者提供一点史料,留下一笔情思的宿债。
追忆是在一种苍凉和怅惋的感觉之中进行的,它给我疲惫的心灵更加重了思念的负担。但在苦涩的回味中,我慢慢地品嚼出了一丝丝的甘甜,它顺着舌尖下滑,滑下食管,滑向腹部,浸进我全身的脉络。提笔写文章,只要是触及家乡那遥远的小山村,笔端总会显得无比的沉重和蕴藉。在商品大潮滚滚滔滔、无远弗届的城市里,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者志得意满、飞扬跋扈;卖师求荣、卖友求荣者炙手可热;庸俗、市侩、急功近利的思想甚嚣尘上。良知被践踏,精神被摧毁,人的人格也容易变得萎缩与扭曲。一介书生,只能勉力以自己的操行恪守着一方精神家园的完整。当夜深人静,暂时摆脱了尘世的喧嚣,我坐在宿舍的窗前,沏一杯清茶,让家乡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播放,把对她的思念苦涩而温馨地演绎在心灵深处;或者埋首于砖块般的典籍之中,寻求与文化智者的心灵共鸣,继而在稿纸上写下一些思想,留下一腔未被污染的气节。
在漫天的黑暗之中,我甘愿做一名独立的思考者,用手中这管笔,守望着人的最后一点勇气、品格和尊严,以及彼岸那星若隐若现的灯火。
★季节之门
★季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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