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词浅而意深。浅到一般小读者都能鉴赏,深得虽专家学者也觉得它的主旨难寻。这也难怪,因为《西游记》给了人们以太多的接受的可能性和想象的空间:童话的,神话的;浪漫的,现实的;哲学的,历史的;宗教的,政治的;悲剧的,喜剧的;庄严的,游戏的等等,几乎无法穷尽。因此,在它神幻奇异的故事之中,诙谐滑稽的笔墨之外,究竟蕴含了什么主旨,历来是见仁见智。
明清时代,多认为《西》“幻中有理”。如明人谢肇浙《五杂俎》说:“虽极幻无当,然亦有至理存焉。”断定《西》表达的是“驯服心猿”的理想。清人刘一明《西游原旨序》认为: “《西游》一记,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其中“三教”指儒、释、道;“性命双修”,在儒指“穷理尽性”,在道指“烧丹炼鼎”,在释指“渐修顿悟”;“天机”“心法”,指儒的“存心养性”、道的“修心炼性”、佛的“明心见性”,“悟之者在儒可成圣,在释可成佛,在道可成仙。”把《西》视为一部“修道奇书”。近代梁启超把《西》认作一部“哲理小说”(《告小说家》)。
“五四”前后,强调“幻中有趣”。这时学术界开始与传统决裂,批评从前对《西》牵强附会的解说。如胡适说:《西》“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它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西游记考证》)。鲁迅说:“此书则出于游戏”(《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四十年代以后,强调“幻中有实”。特别是全国解放以后,随着社会政治意识的不断强化,人们越来越习惯于用社会政治的观点来解读这部小说,把它纳入现实阶级斗争的框架,认为是一部政治小说。认为神与魔的斗争,是封建社会统治者与人民(主要是农民)的斗争。较早有代表性的论文是张天翼的《西游记札记》(《人民文学》54年2月号)认为神是统治者,魔是被统治者,神魔斗争是阶级斗争,作者是“借妖怪们的造反来描写农民起义”。这样一来,出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在五行山下,表示“我知悔了”,愿意皈依佛门,如此,他岂不成了叛变革命的“叛徒”了?许多妖怪阻碍取经,作恶多端,难道也是农民起义?孙悟空战胜妖魔,是否成了镇压农民起义?这些在道理上都讲不通。于是,研究者们又设想了“主题转化说”:李希凡在1959年写的《漫谈〈西游记〉主题和孙悟空形象》就认为,前面“大闹天宫”是写农民起义,后面“西天取经”是写不怕困难的大无畏精神。前后主题不一样。这种观点很久以来相当流行。游国恩文学史,社科院文学史等,都持此种观点。
不过,我们认为,像这样把一部作品硬割裂为前后两部分是不合适的。很多人也不理解,孙悟空既然是个造反英雄,为什么后来一定要千辛万苦地去到那个镇压他的如来佛那里去取经?于是又出现了“市民说”、“诛奸尚贤说”、“批判宗教说” 等等。
我们以为,《西游记》与其他文学作品比较,既有共同性,又有特殊性。作家的创作不可能不受时代的影响,他们必然要在作品中反映社会现实,离开了现实生活,离开了历史文化的积淀,作者不可能凭空幻想曲创作,因此,没有历代的农民革命,没有明代黑暗的社会现实,作者就不可能主观臆造出大闹天宫和妖魔昏君残害百姓的种种描写;但是,作为神魔小说,《西游记》又是用幻想的形式和游戏的笔墨来描写取经故事,因此又有其特殊性,不能把其中的描写与社会生活现实简单地划等号,做机械的庸俗社会学的比附。我们分析它的主旨,决不能离开作者的主观意图和作品的最主要、最有特征性的精神。我们既承认《西游记》是戏笔,同时又认为它在“戏笔中存至理”,即在神幻、诙谐的描写之中,通过孙悟空形象来宣扬“三教合一”化了的“心学”。从书中的描写看,前边的大闹天宫和后边的西天取经,无疑都纳入了时尚的“三教合一”的心学的框架。
我们知道,明代盛行的心学,是融合了儒教的“存心养性”、道教的“修心炼性”和佛教的“明心见性”的,其基本思想是“求放心”,“致良知”,即搜求受外物迷惑而放纵不羁之心,使之回归到良知的自觉境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改邪归正”,以此来维护封建社会的正常秩序。取经途中的孙悟空,劝车迟国王时就曾说过:“望你把三教合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其实,这正表露了作者的思想。尤其是小说特别选用了“心猿”这一典型的比喻躁动心灵的宗教用语,来作为孙悟空的别称,显然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是把孙悟空当作人心的幻相来刻画的。
首先,从全书的内容安排看,小说把历史上唐僧取经的故事进行了很大的改造,取经的中心人物已不是佛教徒唐僧,而是孙悟空。孙悟空的经历,构成了全书内容的基本框架:
1、孙悟空大闹天宫——隐喻放心
2、被压于五行山下——隐喻定心
3、西天取经成正果——隐喻修心
从精神现象的角度看,孙悟空前期大闹天宫,隐喻着野蛮心性的放纵和宣泄;后期西天取经,则隐喻了为了特定的信仰和理想,为了排除邪魔而进行的心性的修炼和意志的挑战。前后两期代表两个阶段,两个层面。从前期的“放心”到后期的“修心”,其间的转换,就是五行山下被镇压的“定心”。当然,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管制悟空的两个“圈子”:一是太上老君白森森的金钢琢,一是观音菩萨金灿灿的紧箍儿。这两个“圈子”都有神奇的功能。金钢琢曾击倒过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后被独角兕大王偷到金兜洞,套走过悟空的金箍棒、天兵天将的武器和火龙火马,以及向如来佛借来的金丹砂。但这金钢琢毕竟属于外功,而紧箍才是内功。这个紧箍圈往悟空头上一套,他就再不敢撒泼逞性,只好“心猿归正”,观音菩萨说:“紧箍儿咒”又名“定心真言”,可见它是约束心性,使之认定理想目标而矢志不渝的。赶到悟空得道成佛,圈子也就自然消失了。《西游记》100回,孙悟空戴着这个圈子有86回,他本来一个跟斗可以十万八千里,大闹三界也不必花费太多的周折和太大的力气,可同样是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程,却要用十四年而历八十一难。可见,心性的修炼比起心性的放纵来,不知要艰难多少倍!因此,有人说,一部《西游记》,就是一部精神(内心)世界的“天路历程”。
其次,《西游记》不仅从全书结构安排上体现出宣扬“心学”的喻意,而且这种喻意在小说的回目、论赞和具体内容中也有很多提示。如前七回孙悟空上天入地大闹三界,回目上就说他是“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第4回);第7回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就叫做“五行山下定心猿”;第14回,唐僧收伏悟空之初,就遇上了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六位剪径大王,隐喻着《心经》所谓破除眼、耳、鼻、舌、身、意所感知的“六贼”之义,他们都丧生在悟空的金箍棒下,回目就是“心猿归正,六贼无踪”。第99回,唐僧师徒四人跋山涉水、降妖伏魔,历经千辛万苦,饱受八十一难,到达西天,取回了真经,回目就标为“九九数完魔灭尽,三三行满道归根”。如此等等,好多回目都是用修心炼性的术语构成。
除了回目,还有一些诗赞也非常直接和明白地表现了这一寓意,如第1回: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内观不识因无相,外观明知作有形。
再如第7回: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
再次,为了表现“心猿归正”的总体设计,小说还让孙悟空不时地向唐僧直接宣传“明心见性”的主张,如第24回:唐僧问悟空何时可到达西天雷音,悟空就答道:
“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
再如第85回,悟空还用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提醒唐僧: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顿时就使唐僧明白了:“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
最后,一些早期批评家也往往认同《西游记》隐喻着“魔以心生,亦以心摄”的思想主旨。比如《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中,第1回,猴王寻到菩提祖师住处“灵台方寸山”时,就夹批道:“灵台方寸,心也。”又旁批:“一部《西游》,此是宗旨。”随之夹批“斜月三星洞”,谓“斜月”像一勾,“三星”像三点,也是“心”,言学仙不必在远,只在此心。第13回,唐僧西行第一站法门寺,听众僧谈及水远山高,毒魔恶怪难降,唐僧“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然后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李卓吾在此处旁批“宗旨”二字,并在回批中说:“一部《西游》,只是如此,别无些子剩却矣”。独到地揭示了小说宗旨在于“心”字。鲁迅先生没有独到李评本,但他的意见与此不谋而合,他说:“如果我们一定要问他的大旨,则我觉得明人谢肇浙说的‘《西游记》……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至死靡他,该亦求放心之喻’这几句话,已经很足以说尽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五讲)。
2、对人性自由的向往和自我价值的肯定
《西游记》把传统的大闹天宫和取经故事纳入时尚的心学框架,作家主观上是想通过孙悟空形象的塑造,来宣扬“明心见性”的主张,以维护封建社会的正常秩序。但我们又知道,心学本身在发展中又有张扬个性和道德完善的不同倾向,这又和西游故事在长期流传中积淀的广大人民的意志相结合,使得它在具体的描绘中,实际上所表现的精神明显地突破和超越了这一预想的理性框架,并向着肯定自我价值和追求人性完美倾斜。
我们先看大闹天宫。大闹天宫在书中隐喻“放心”,作者主观上是想谴责野蛮心性的放纵与宣泄,但由于他的竭力渲染,客观上倒是宣扬了对人性自由的追求和自我价值的肯定。
孙悟空作为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上的一个感天真地秀、日精月华而从仙石中崩裂出来的石猴,本来在“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过的是“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的自由自在“三不管”的生活,但他还嫌不足,为“暗中还有阎王老子管着”,自己不能长生不老而遗憾,为此,他“云游海角,远涉天涯”,翻山越岭,求仙访道,从菩提祖师学了七十般变化和一跳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闯龙宫,得了一万三千斤的如意金箍棒;闹地府,勾销了生死簿上所有猴属的之名。从此“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在花果山不再有任何管束,获得了绝对自由。
然而,孙悟空为追求自由而蔑视权威,无视尊者,首先引起了龙王、阎王的不满,于是他们上告天庭,要求玉皇大帝严惩孙悟空。当玉帝派遣的十万天兵天将不仅擒拿不了孙悟空,反而被孙悟空打的落花流水时,玉帝只好采用太白金星的招安的主意,使孙悟空在被招入天宫后,又面对了一个等级森严、不那么自由的世界。他不仅因为上天时没有拜伏参见玉帝而被仙卿们斥为“野猴”、“该死”,而且还被蒙骗、被蔑视,仅被封了一个低微下贱、“没有品从”、并“未入流”的看马官儿“弼马温”。等他明白了之后,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原来玉帝竟这般“轻贤”,“这般藐视老孙!”“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叫我替他养马?”“活活的羞杀人!”于是心头火气,咬牙大怒,手舞金箍棒,一路打出南天门,回花果山之后,自己干脆就竖起了“齐天大圣”的大旗,要求与玉帝平起平坐。
玉帝没办法,又采用太白金星的主意,姑且以“齐天大圣”这“有官无禄”的空衔儿,“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第二次把悟空骗到天宫,又让他管蟠桃园。且不说这差事比当弼马温强不了多少,单说王母娘娘举行蟠桃会,各位天神天仙都收到了请柬,唯独天性就爱吃桃子、眼下又管桃园的孙大圣不在被邀之列,这就可见老孙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于是他又一时兴起,闯入瑶池,偷喝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入兜率宫,把李老君炼就的“九转金丹”像吃炒豆似地给偷吃了。当悟空被李老君和二郎神擒获后,玉帝宣布将其押至斩妖台,但任凭众天兵刀砍斧剁,雷打火烧都奈何不了悟空,只好又把悟空推倒李老君炼丹的八卦炉,用文武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可乐的是,不想孙悟空却被练就了一身的钢筋铁骨,火眼金睛。他纵身一跃,跳出八卦炉,就上前把李老君摔了个倒栽葱。尔后,脱身去凌霄殿,再次把天宫搅得一塌糊涂,把十万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
孙悟空为追求自由越战越勇,甚至玉帝请来佛祖如来,他又公然对如来佛宣称:玉帝“虽年劫修长,也不应永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叫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就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这里的孙悟空,简直就是一个冲决一切羁绊,蔑视一切权威,为彻底实现个人自由而不懈斗争的英雄形象。这种希望凭借个人的能力,去自由地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愿望,正是明代个性思潮涌动、人生价值观念转向的生动反映。
当然,作者是并不赞成孙悟空“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上下乱规箴”的。他不希望孙悟空“欺天罔上”,否定整个宗法等级制度。所以,追求自由、大闹三界的孙悟空,尽管上天入地,神通广大,水淹不得,火烧不怕,可最终还是被如来佛翻手化作五行山,一压就是五百年。从结局上看,作者通过孙悟空被镇压来谴责“放心”之害的主观用意是明显的。不过,比较说来,孙悟空这一失败结局远不如他大闹三界的战斗过程更生动感人,更引人注意。小说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绝不是孙悟空被镇压的结局和作者以次来谴责“放心”的主观用意,而倒是作品客观地、不自觉地所表现出的,一种与明代文化思潮合拍的追求个性自由、肯定自我价值的精神。
4、呼唤有理想、有能力、有个性的人性美
《西游记》的主要篇幅无疑是孙悟空协助唐僧去西天取经。按着心学框架的总体设计,西天取经是孙悟空“修心”的过程。被佛祖一压就是五百年的悟空这时已经承认自己过去“犯了诳上之罪”,表示了“知悔”改过的态度,开始了艰苦而漫长的“修心”过程。取经途中所经历的形形色色的险阻和妖魔,都是用来作为修心过程中障碍的象征的。九九八十一难的磨练,显然是在隐喻着“明心见性”必须经过一个长期艰苦的“渐悟”过程。随着真经的取回,孙悟空终于由佛成魔,修成正果。
这里要说的是,正像大闹天宫人们所关注的并不是作者主观上想谴责“放心”之害,而倒是特别称赏作品客观上所极力渲染的追求自由、强调自我的精神一样,西天取经故事,人们关注的也并不是作者所要表现的孙悟空如何“知悔”改过,“修心”渐悟,以致终成正果的主观说教,而是特别关注鲜活生动的艺术形象,尤其称赏从孙悟空身上体现出来的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人性美。
《西游记》从第8回起向取经故事过渡。如来佛为什么要叫大唐高僧取经?小说中说,因为“那南赡部州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所以要传三藏真经“劝人为善”。而这“真经”指的就是佛教的大乘经典。菩萨对唐僧说:“你只会谈小乘佛法,可会谈大乘么?”我们知道,小乘是佛教早期派别,只追求个人的自我解脱;大乘则是后起而占统治地位的佛教派别,它宣扬“大慈大悲”,以“普济众生”为宗旨。所以,所谓取经就是取大乘经,以“普济众生”为目的。因而取经也就成了一种正义事业,一种崇高使命。实际上就象征了一种远大理想。为了实现这一理想,孙悟空翻山越岭,擒妖捉怪,排除万难,百折不挠,即使在被人误解、遭到不公正待遇,甚至被唐僧念着紧箍咒、赶回花果山的时候,他还是“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34回),最终战胜了形形色色的各路妖魔,排除了“九九八十一”难,为东土大唐取回了真经。这种为了远大理想、为了实现人生价值而勇于献身的精神,是取经路上孙悟空的一个明显特征。
当然,伟大事业的成功,除了有理想、有毅力,还必须有本领、有能力。而孙悟空恰恰又是以降妖伏魔的能手、排险除难的英雄出现在取经路上、亮相在读者面前的。靠着七十二般变化,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靠着火眼金睛和如意金箍棒,在孙悟空那里,没有越不过的险阻,没有镇不住的妖魔。神通广大加顽强拼搏,使他每每化险为夷,逢凶化吉,战无不胜。除了拼搏斗勇,孙悟空尤其善于随机斗智。他头脑清醒,智慧超凡,目光敏锐,战斗灵活。既善用火眼金睛观察动静,发现疑点,揭穿妖魔伪装;又常找山神土地了解情况,甚至变成各种小飞虫,随机探听妖魔的虚实。其作战手段也多种多样,或钻进妖魔肚皮,或变成妖魔亲友,或夺取妖魔法宝,或捣毁妖魔巢穴,总是无往不胜。孙悟空的斗争艺术,无疑凝聚了我国古代人民丰富的斗争经验和卓越智慧,至今对人们仍有启发。
除了有理想、有能力之外,孙悟空前期表现的桀骜不驯的自由个性、勇敢顽强的斗争精神,在取经途中仍是一如既往。当初大闹龙宫,他“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散”;大闹地府,又使得十殿阎王为他躬身作揖;大闹天宫,把十万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吓得玉皇大帝惊惶失措。被镇压之后,虽然他口头上说:“我知悔了”,实际上,在他摩顶受戒之后,脑门儿上的紧箍,只箍住了他高喊“皇帝轮流做”的“反性”,并没箍住他要自由平等的“天性”,取经路上他依旧狂放不羁,尊性高傲。他敢讥刺圣僧玄奘,说他是“脓包”;赶腹谤观音,说“该她一世无夫”;敢奚落如来,称他是“妖精的外甥”;敢嘲弄龙王,说他是“带角的蚯蚓,有鳞的泥鳅”;还无视玉帝尊严,到凌霄宝殿查问妖怪来历,高兴时,对玉帝唱个大偌:“老官儿,累你!累你!”;羞恼时,“问他个钳束不严”。至于太上老君一类道祖,那就更是他常开玩笑的对象;人间王位,他更不屑一顾,在乌鸡国他就曾对国王说:“老孙若肯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绝对的心高气傲,狂放不羁。对于那个专门用来“拘系”“收管”他,不让他“逍遥自由耍子”的紧箍儿,他更是一直不忘能“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100回)。至于其斗争精神,后期更是有增无减。尽管有紧箍儿的束缚,他仍是见恶必除,除恶务尽。斗必赢,战必胜。直至到达西天,被如来佛祖封为“斗战胜佛”。总之,正是这种桀骜不驯、强调自我的自由个性,勇敢顽强、坚持不懈的斗争精神,使孙悟空形象呈现出了独特的艺术风采,成了明代中后期人们所普遍追求的一种有理想、有能力、有个性的人性美的象征。
5、整体性寓意与局部性象征
由于《西游记》是一部世代累积型的长篇小说,因此它的思想内涵是十分丰富的。除了以上说到的整体上具有心学的寓意之外,它还与封建社会、特别是明代中后期的现实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书中的许多情节,表面看来“幻妄无当”,可又往往散发出折射现实的光芒,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局部性的象征。
首先,小说中对天宫、地府、西天等神权机构和西行途中的人间国度的描写,都形象地影射了现实中皇权统治的黑暗和腐败。比如:
玉帝天宫,黑暗腐败。别看它表面气象森严、神秘莫测,其实是虚弱腐败、不堪一击。一个下界造反的猴子,就闹的他六神无主,一筹莫展。武力镇压不成,只好一会儿玩弄招安骗局,一会儿请求如来急救。
佛祖西天,贿赂公行。按说西天应是佛家至高无上的“极乐世界”,是一方“净土”。可小说中那里同样贿赂公行。唐僧师徒四人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西天,西天的两个尊者阿傩和伽叶却向他们要人事。索贿不成,就用无字假经骗人。气得唐僧说:“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哩!”而如来却对公然索贿巧为辩解,说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空取。”唐僧无奈,只好把大唐皇帝赠给他的紫金钵盂给了他们,才取回真经。
阎罗地府,营私舞弊。 阎罗地府,本该是执法最严、铁面无私的地方,可那里同样是营私舞弊。魏征梦斩泾河龙之后,唐太宗因龙王索命而魂归地府。原来生死簿上注定太宗阳寿天禄该至贞观一十三年,但因地府的掌案判官崔珏,生前是先皇旧臣,又与魏征有“八拜之交”,于是马上取来浓墨大笔,在一十三的“一”字上,加两横变成“三”字,轻而易举地给太宗增寿二十年。
人间国度,君昏臣佞。西行途中的九个人间国度,国王大都是昏君,朝政往往是腐败。满朝文武都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判官”,“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他们或是贪恋女色,荒淫无度;或是荼毒生灵,残暴无道。像朱紫国国王,他的王后被麒麟山獬豸洞的妖精赛太岁抢走,他忧思成疾,跪请悟空灭妖。宣称:“若救得朕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884页)所谓“为老婆就不要江山”,“不爱江山爱美人”。再像灭法国国王,因前世与和尚结下冤仇,今生就“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以求圆满。唐僧师徒四人去前,已经杀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是悟空想出绝招,施用法术,连夜把朝廷大臣、大小太监、宫娥彩女,甚至国王、王后统统剃了光头,成了和尚,于是国王再不敢杀和尚了。
国王昏庸,道士作恶。这一点尤其具有现实针对性。作者对道教特别反感,不仅当初把道教的最高神祈太上老君当成开玩笑的对象,让孙悟空逃出八卦炉时把他摔了个倒栽葱,而且在人间国度里,通过国王昏聩、道士作恶的描写,无情抨击了明中叶后的社会现实。如:
37——39回,乌鸡国道士夺位
44——45回,车迟国佞道灭佛
78——79回,比丘国妖道惑乱
乌鸡国道士本是终南山妖精狮猁王幻化的。五年前,这个国家连遭大旱,这位妖道靠呼风唤雨手段迷惑了国王,两人结为兄弟。一次他们共同赏春游览御花园,道士陡起杀机,一把把国王推进八角琉璃井害死。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国王。
车迟国三位道士,也是靠祈雨手段迷惑国王的。原来车迟国遭遇旱灾,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国王请和尚、道士分别祈雨,结果和尚没有祈成,道士把雨祈来了。于是国王就拜三位道士为国师,开始佞道灭佛,即推尊道士,排挤和尚。把五百多和尚拘起来,让他们拉车,搬砖,干粗活,买苦力,惩罚他们。和尚不堪折磨想逃跑,朝廷就画影图形,四处追捕。而这三位得宠的道士,都是妖精幻化的:一是虎力大仙,一是鹿力大仙,一是羊力大仙。
比丘国道士也非真人,而是天上寿星骑的白鹿成精变的。这个道士将一个白面狐狸幻化的一个16岁少女送给比丘国王,美其名曰“美后”。国王得了美后,终日贪美求欢,弄得精神疲倦,身体 羸,茶饭不思。于是这位作了国丈的妖道就趁机又向国王献海外秘方:用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熬汤煎药,给国王治病。
诸如此类,小说八十一难中的妖怪,好多是以道士身份出现的。他们迷惑国王的手段,往往不是祈雨,就是进女色,要么就是治病害人。作者把道士写得都这样坏,简直是作恶多端,其现实针对性是极为明显的。《西游记》产生的嘉靖朝,世宗皇帝朱厚璁就是一个迷信道教的昏君。他登基以后,耽溺声色,惑于道术,追求长生不老。在位45年,尽视过一次朝,其余几乎天天都在西苑里举行斋醮,炼丹修道。许多道士方技为此纷至沓来,争献房中秘方春药,夤缘求进, 最终都获得崇幸提拔。像嘉靖初年的道士邵元节,就是以祈雨求嗣被奉为真人,并做了礼部尚书的。其后的陶仲文,也是以治病、除妖、炼丹、祈祷来取崇皇帝,被封为少保礼部尚书,登三孤,位及人臣的。而随着土生土长的道教在明代的得势,外来的佛教就遭到了排斥,嘉靖初年到十五年,朝听曾宣布过没收僧人资财、拆除佛殿佛像、毁掉佛骨佛首等等一系列措施。小说第44回写道,除了“敕建智渊寺”,因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大小尽皆拆了”,就是这时期灭佛的写照。其他像车迟国的重惩五百多和尚、灭法国的要杀一万个和尚等等,都是这一现实的反映。
至于车迟国为了追捕逃亡的和尚,画影图形四处张贴,官吏拿得一个和尚,高升三级;平民拿得一个赏银五十两,“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广,凭你怎么,也是难逃”,这些描写,显然也含沙射影地抨击了明代东厂、西厂的特务统治。
其次,取经路上形形色色的妖魔,除了总体象征“修心”过程的种种障碍外,从局部看,它们显然还是现实社会中地方恶势力的影子。除了少数象征自然灾害的妖魔,如黄风怪、黑水河妖等等,取经路上最多的一种障碍,是那些称霸一方、荼毒生灵的恶魔,他们显然时现实社会地主恶霸、土豪劣绅等地方恶势力的幻化。像牛魔王的妻子铁扇公主,凭她拥有的稀世异宝芭蕉扇,拼命向百姓勒索。老百姓要播种收割,都要备下“四猪四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去拜求她。牛魔王之子、圣婴大王红孩儿怪,把周围的山神土地,剥削得一个个“衣不避身,食不充口”;牛魔王之弟,红孩儿怪的叔父如意真仙,霸占破儿洞落胎泉,有人去求落胎泉水,必须送上重礼才能换得一碗。通天河的灵感大王金鱼妖,专以吃人为乐,每年强令陈家庄为他送一对童男童女,否则就降灾,让百姓不得安宁。驼罗庄的蟒蛇怪,“将人家放牧的牛马吞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囵吞,遇男女夹活吞。”如此等等。这些动植物幻化的妖魔,横行霸道,嗜血成性。都象征了现实中的权臣豪强为非作歹、鱼肉人民。
再次,上界神佛与下界妖魔的相互勾结、残害生灵,正是现实社会中统治阶级上下一体、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的一种变形写照。小说中,神佛下凡可以为妖魔,妖魔升天可以成神佛。妖魔神佛勾结联络,形成一张笼天盖日、残害生灵的关系网。那些妖魔的为非作歹,常常得到神佛的指使、纵容或默许。每当妖魔被悟空打败现出原形,神佛就不招自来,借帮降妖伏魔之名,行救护妖魔之实。所以,那些有来头的妖魔,没有一个丧生在悟空的棒下。他们在下界干了一通荼毒生灵的事业后,往往又回归神位。比如狮驼岭三怪中的大鹏怪,吃了狮驼城的国王及文武百官,“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它吃了干净”,却因它是佛祖如来的舅舅,“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相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亲;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就是典型的明证。
《《西游记》的思想内容.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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